磨坊目擊記
張承志
①
我在那一的目擊，使得我患了沉重的心病。
②
黃河從一個拐彎處巡游而來，威風(fēng)凜凜，磨坊就在拐彎下面的一個崖坎上。它的木輪巨扇插在濁黃的泥水里，喑啞地吱嘎響著，濺起濃褐的浪頭和水霧。不知從哪里運來了一截千老檜，把它鑿成了磨輪的軸。嵌進大軸里的每根斜撐，像車輪的輻條，都是一棵筆直的松樹。工匠為了不傷木頭元氣，刻意留下樹皮枝杈，這木輪就隨著水勢，緩緩地、頌歌般地在半空轉(zhuǎn)動，轉(zhuǎn)動，緩慢沉重，無止無休，像一個圖騰，如一個符咒。
③
我畫得不好，但畫輪廓不難。費力氣的，是怎么對付那兇惡翻卷、滾滾泄下的黃河。速寫強使我仔細觀察。我看見在水面上的木頭，不論木造的磨坊或是矗立的磨扇，都被厚厚的水堿裹住，呈著濕漉漉的一種白綠或者黑黃。第一次，就在我的速寫畫完的那一天，咯軋轉(zhuǎn)過的木輪上，突然斷了一根條。它從大軸上剝離的時候，好像落下了一個爛果，也像滾沸的湯里，一根煮爛脫離的骨頭。根本沒有動靜；它只是輕微地、呻吟般哼了一聲，如今憶起是好比低沉的嘆息，它先是悄悄地從高高天空上栽了下來，直到濺入水里，才轟然在濁浪上揚起爆炸般的聲音。河面上一下站立起兩道水墻，半是泥巴半是透明，沖騰的水霧久久不散，染黃了尖梢的樹葉。順流而下的三株巨木，正巧擋住幾堆難畫的浪花——
我刷刷幾筆，第一張速寫于是畫成。
④
第二次我?guī)淼氖怯筒�。可是磨坊已�?jīng)毫無原木的本色，它在落日殘輝之下，呈著一抹鐵銹的斑駁。突兀一眼瞥去，磨坊如一個不祥的黑架子，準備好的土黃與赭石，都用不上了。
⑤
河水猛烈地沖撞著，咬住一般搖撼著半頹的磨扇。磨坊這一刻是一頭絕望的駱駝，它死不躺倒，亡期還在以后。原木劈成的輻條般的放射線，只剩下斜斜的幾根，左一根右一條勉強支撐著。那個缺牙斷齒的巨大輪扇，這一回它不是一個圓，而是幾塊碎了的半扇，互不相干地嵌在千老檜樹鑿成的大軸上。我呆傻地癡癡望著。這么畫，究竟要畫一個什么?
已經(jīng)沒有渾圓磨輪、古樸木屋。對著峽口望去，幾片龐大的扇面。寬窄不均，直插半空。每當(dāng)被水流猛撞，就危險地一歪，接著就向前一栽，一歪，一倒，朝著水面跌倒移動。背后的天空是一派血紅。油彩幾下就涂抹出一個黑框子。它活像一座歪著一個勁地往一邊倒的黑牢。我一發(fā)怒把它丟進了河里，盤算以后下力氣重畫。
⑥
最后一次去磨坊，是在去的七月初。磨坊的風(fēng)情，當(dāng)然不止我一人留意。它已然被當(dāng)“
產(chǎn)品”
推銷，計劃擠入全國旅游百強�；疱亸d、小旅社蓋了半山溝，紅漆在峭壁上刷著大標語，到處是“
最后的磨坊”
的廣告，甚至有一處寫的是“
磨坊之死”
。
⑦
在這個月份，河床里突然涌進自融雪以來就蓄積不止的汛水，一條河都洪水猛漲，水溫冰冽。從遙遠的昆侖山，以及所有凍土冰川奔流而至的河水，七月進峽，陡然暴漲，攻打這座建在下游的磨坊。破旗碎扇的磨坊，一瞬間落入劫難，瀑布宛如炮彈，對準了它狠砸猛轟。我蘸了些調(diào)色油，正想畫溜光的堿垢——
那時分瞥見一道新鮮的裂縫。檜木上有一道傷口，正靜靜地綻開。狂怒的水，澀塞了或吞沒了開裂的聲響。在我的目擊之下，它正一寸一寸地、無聲無息地、微微顫動著劈成兩半，露出檜木的淡黃本色。裂縫和嵌著松樹的鑿口，慢慢酥碎了。力的平衡一瞬崩潰，一片輪扇栽翻水里。但是沒有濺起大浪，翻滾的河水，淹沒了浪頭。尚還沒有轉(zhuǎn)上輪頂?shù)哪ド龋且豢倘邕t疑般，停在了半空，先靜了一會兒，然后憑空加力，頹然后仰，一下子散了架!
⑧
磨坊的木屋被一根巨木砸個正著，不吭聲地坍塌了半邊。碎木、石塊、土坯都嘩嘩傾入洪水，被瘋狂的怒濤接住，一抱即席卷而去。每一根垮塌下來的木頭，都在我眼瞼里爆皮裂骨，斷成碎段。每一顆朽爛腐蝕的鐵釘，都在我的凝視中炸跳爆出，化為齏粉。失去了磨扇遮擋以后，天空放晴了，露出紫紅的太陽，恐怖至極。剩下的殘扇，如可笑的羽翅，倒垂著粘在輪軸上，在水流中橫七豎八。隨即，它們一根根被拆卸，并撕扯一樣把軸上的木頭扯下。檜木的巨軸終于瓦解了，磨坊的最后，如刀子宰割的一個羸羊骨架。此刻時辰已到，最后的進程已然開始，它清晰且悲哀，像一場廉價的電影。
⑨
水更加升漲恣溢，一直淹到我的腳下。踩著的石崖一陣工夫就塌了，我的那張見鬼的畫，連同畫架子一塊，霎時被水卷走，瞬間無影無蹤。——
以上就是我對磨坊的回憶。它能算一篇寫生筆記么?
曾三次專心命筆，只落下最初的一幅。
⑩
我還是挺喜歡這幅速寫。畫得不像，可是它能讓我觸景生情。在我心里銘記的磨坊，連同它的山河人民，確實是美好的。
（原載《人民文學(xué)》
5
期，有刪節(jié)）
7
．第②
段中“
圖騰”
的含意是
。（2
分）
8
．下列對文中關(guān)于磨坊寫生的概述和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3
分）
A
．第一次速寫抓住磨坊輪廓，描摹浪花沖刷下的磨坊和磨扇的細節(jié)，勾勒出磨坊特點。
B
．第二次用油彩表現(xiàn)磨坊，但磨坊太破舊沒有顏色，作者沒有能力繪出磨坊精神內(nèi)核。
C
．最后一次去磨坊，磨坊已成旅游商品，磨扇散架，磨坊垮塌，作者的畫也被水卷走。
D
．文章以富有表現(xiàn)力的文字，為我們刻畫了鮮明的磨坊形象，產(chǎn)生了攝人心魄的力量。
9
．第⑤
、⑧
兩段描寫太陽由“
血紅”
變“
紫紅”
，這樣寫的作用是
。（4
分）
10
．第⑧
段畫浪線句運用比喻修辭的表達效果是
。（3
分）
11
．聯(lián)系全文，解釋第①
段作者“
患了沉重的心病”
的原因。（3
分）
12
．本文敘述三次畫磨坊的經(jīng)過，標題卻是“
磨坊目擊記”
，請從內(nèi)容角度賞析標題。（6
分）
參考答案：中小學(xué)作文閱讀答案網(wǎng)整理
磨坊目擊記（21
分）
7
．（2
分）神圣而令人敬畏的崇拜對象。[“
神圣”
或“
敬畏”
（1
分）“
崇拜對象”
（1
分）]
8
．（3
分）B
（不只是磨坊沒有顏色，也不只是作者沒有能力，更是因為走向衰落的磨坊讓作者無從下筆）
9.
（4
分）“
血紅”
渲染了蒼涼的氣氛，而“
紫紅”
渲染了恐怖的氣氛，（2
分）寫出了磨坊從破敗不堪到垮塌的變化，寄予了作者對破敗磨坊的傷感之情與磨坊最后倒塌后的悲哀絕望之情。（2
分）
10.
（3
分）將磨坊坍塌情形比作一場廉價的電影（1
分），使磨坊原本高大形象與其不堪的結(jié)局形成強烈反差（1
分），突出了磨坊命運的悲劇性（突出作者內(nèi)心的悲哀）（1
分）。
11.
（3
分）磨坊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者因傳統(tǒng)文化的衰落而傷痛。（答對一點得2
分，答對兩點得3
分）
12.
（6
分）與“
三次畫磨坊”
相比，“
磨坊目擊記”
更突出了磨坊這一寫作對象。（2
分）“
目擊”
表明是作者的親眼目睹，強調(diào)了事件的真實感（作者是見證人）；（2
分）表現(xiàn)了作者對象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磨坊命運的深切關(guān)注。（2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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