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樞元
①
我們現(xiàn)在的孩子，會確切地知道太平洋彼岸有一個美國人叫“奧巴馬”，卻不會知道自己祖父住過的老家的屋頂上，曾經(jīng)生長著一種植物，叫“瓦松”。
②瓦松，在我的少記憶中，曾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每當我聽到這個字眼時，我的心、我的身體都會引發(fā)微微的悸顫，腦海里便會浮現(xiàn)出那古舊的老屋，黧黑的屋瓦，瓦壟間密密生長著的瓦松的叢林。那瓦松，在湛藍的天空下暈染著一層藍幽幽的光。
③那一，我恍惚覺得是13
歲。
④以前我從沒有見過那么藍的天，以后也再沒有見過那么那么藍的天。天被嵌在四合院灰褐色的屋瓦之中，像一泓落在荒漠礫石間的清潭，藍得那么幽深、悠遠。
⑤那是一個盛夏的中午，院子里靜如冬季的子夜。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睡午覺，癡癡地凝望著藍天。天氣炎熱，有些困乏，沒有著意去想什么，思緒反倒在虛空中彌漫。天空為什么如此藍？藍得不可捉摸，最終又藍到哪里去？藍天的外邊又是什么天？被四合院的屋頂框起來的這塊藍天，似乎成了一個通向無限的洞穴，我只能坐在洞底仰望著藍天，而無法向它邁出一步。我有生來第一次覺察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可憐而且無奈。
⑥我在自己的無奈中發(fā)現(xiàn)，我又是那么強烈地向往著藍天。這讓我感到一絲悲哀。聰明的人們習(xí)慣于嘲笑“坐井觀天”的蛤蟆。他們卻體會不到，一只蛤蟆一旦醒悟了“井外有天”、天外還有天，自己卻又不得不繼續(xù)呆在井底的苦悶。
⑦此時，我的“井底”就是我們家的這個“雜物間”。那其實是小廚房旁邊一個用樹枝、席子搭成的棚子，里邊堆滿了已經(jīng)沒有用處，卻又舍不得扔掉的破爛兒：漏底的臉盆、缺口的瓦罐、瘸腿的長凳、卷刃的鐵锨、裝枕頭剩下的蕎麥皮、過冬后撤下的舊棉絮。據(jù)說，當王老五家開磨房時，那塊地方原是他們家的茅廁。我把雜物堆進一個角落，拂去墻上的蛛網(wǎng)，掃凈地面的灰塵，地面上還灑了些清水，雜物間變得清爽起來。“書案”是用一只鋸掉了靠背的破椅子改造的，“書架”是由兩個舊抽屜拼湊的，“書架”上已經(jīng)搜羅了近二十本書，包括用過的語文課本。我總算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
⑧那一天，我就是坐在這個棚子下面，觀望著藍天、向往著藍天的。藍天離我太遙遠。
⑨
這時，我看到了房頂瓦壟間茁壯生長著的瓦松，茂密的針葉，堅挺地指向藍天。貧瘠的瓦壟上沒有人澆水，沒有人施肥，甚至連起碼的土壤都極為稀缺，有的只是烈日與暴雨、寒風(fēng)與酷霜。然而，這些小生靈卻不知在什么時候、由于什么原因飛到了房子上，它們比我更親近藍天。
⑩那飽含生命汁液的瓦松輝映著藍天，通體閃爍著藍光，熒熒惑惑的，像上蒼的一種昭示。就從那一刻，我記住了這些天光下、屋頂上的生靈。
（11
）長大以后，讀書多了，才知道這“瓦松”原來也是在冊在典的，新修《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說它屬“景天科植物”，是“清熱解毒”的良藥。瓦松的藥性為“酸、苦、寒”，這倒是十分貼近我童歲月的貧寒、清苦、酸辛。富商巨賈、官宦權(quán)貴們的公館、別墅上是不長瓦松的，現(xiàn)代都市的高樓大廈上也是不長瓦松的。瓦松，是屬于那個過去時代古老城郭中那些下層貧民的。
（12
）我記憶中的瓦松，總是藍顏色的，在電火中閃現(xiàn)著熒熒藍光。我的那些藍瓦松，高高地蹲踞在藍天下的瓦壟上，默默地俯視著我的那個小院、那條小街、那座古城，仿若上蒼對于塵世的某種見證。
（13
）隨著時光的變遷，瓦松已在人們的視野中漸漸消失。1985
父親得了肺癌，中醫(yī)先生開出的處方中就有一味“瓦松”，藥鋪里買不到，而偌大一個省城幾乎再也尋覓不到它的蹤影。
（14
）
歲月無情人有情。我始終眷戀著故鄉(xiāng)的藍瓦松，那漸行漸遠的藍瓦松，夢中的藍瓦松。
（15
）
從十二祖廟街的那個由早先廁所改造的雜屋間，到大學(xué)校園里的文學(xué)教授書房，也許已經(jīng)有了天壤之別，但距離藍天恐怕依然很遠。藍天，只是一個虛懸著的無限。聊以自慰的是，我畢竟向往著藍天，畢竟向著通往藍天的道路跋涉過。
（16
）我不敢說我已經(jīng)走出了“井底”，我只期望著，如果能像瓦松那樣，走上屋頂，映一身藍色的天光，也就無悔無怨了。
摘自
第
4
期《青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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