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
張俊綸
父親死的時候，我六歲。
父親得的是傷寒。家里沒有錢為他治病，請來巫醫(yī)。巫醫(yī)踮起一只腳，舉著劍，劍柄上綴著紛紛銅錢。我還記得巫醫(yī)口中念念有詞，搖晃劍柄一片銅音的情景。
父親擔(dān)任過生產(chǎn)隊長，也做過大隊的水利技術(shù)員。有一桿水平尺，棕木，極沉實方正，橫平面上有一滴水，豎平面圓眼兒上也有一滴水，只有接觸的物體完全平正，一滴水方悠悠居中，這是父親存世的唯一遺物。我常把水平尺拿在手上把玩，或去測量堂屋的地面。母親說，這是你父親做技術(shù)員用過的，是用來測量溝塍河堤的，你測量堂屋有什么用啊。
母親常對我談起父親的善良和溫和。父親對于我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我依稀記得父親是圓臉，較少胡子，冬天里鼻子尖是紅紅的。母親說，他的腳板常常開裂，塞得下一粒黃豆，赤肉澀澀的。他一四季穿一雙草鞋，草鞋都是他自己用稻草辮編織的。
我記得父親在禾場里趕磙“磙”指碾壓稻谷的石磙，石磙套上框，由耕牛拉著旋磨兒，而耕牛須得有一個人牽引指揮，這個人的工作就稱為“趕磙”。父親手里好像有一根細(xì)柳條兒，有一下無一下輕輕拍打著。我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來，沖著父親高喊“張經(jīng)標(biāo)”，
父親的名字。那時的農(nóng)村，兒子喊父親的名字是忤逆，輕則吃罵，重則挨揍。然而父親卻沒有生氣，他臉上帶著笑朝家里方向高喊：“你姆媽耶，聽見沒有？你的小兒子罵我呢。”
喜歡之情溢于言表。
他曾無數(shù)次把我頂在頭上，然而我只記得兩次。一次是在曾王村看電影，電影的內(nèi)容是一次激烈的戰(zhàn)斗，有高亢的吶喊和噼噼啪啪的機(jī)槍聲，我的目光那么高遠(yuǎn)，銀幕一無遮
攔，我看得愜意極了。這大約是我人生難得愜意的時光之一吧。一次是去姜家灣求符水。姜家灣在湖洲子上，有一株大櫪木樹，神樹，樹葉上滴落的雨水和露水，稱為“符水”，據(jù)說包治百病。從我們墩上到姜家灣，要穿過幾里長的稻田。稻子正是低頭散籽的時候，
田野上一片清香，田界子兩旁布滿了半垂的稻穗和蓬蓬的馬絆草，父親的草鞋走過時有唰唰唰的響聲。我騎在父親的頭上，無邊的稻田鋪展著金黃，像一幅畫。
母親說，父親夸過你的話也不記得了？我們家的飯碗，白瓷的，上面有一只藍(lán)雀，翅
膀是開展的，你小時候用鉛筆在紙上照著描，描得像，你父親歡喜得不得了，逢人說我小
兒子乖，我小兒子乖。在稻田里批革時也說，在禾場里“開場”時也說。我對他說，自夸自，無意思。他說，我是夸我兒子，不是夸我自己，怎么是自夸自呢。
父親只讀過兩個月的冬書。所謂“冬書”，就是利用冬閑的時候讀書，這是農(nóng)家窮孩子接受教育的方式之一。父親有相當(dāng)?shù)奈蛐�，不僅一手毛筆字寫得好，而且還會四六駢儷文。小時候我見過他在籮筐上大寫的一個張字，一氣呵成，墨氣淋漓�，F(xiàn)在這只籮筐是早已爛朽無存了。前不久我聽說世綸兄弟家有父親手錄的家譜，還有一篇序文，我欣喜不已，連忙去看，然而世綸兄弟翻箱倒篋卻沒有找到。站在世綸兄的房間里，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我永遠(yuǎn)記得父親溫暖，無奈，凄楚的目光，那時父親奄奄一息，祖母和母親把我抱到他的跟前。他看著我，目光穿透了我的胸膛，一直到現(xiàn)在，那種透力仍然有增無減。大約是在第二天，父親就在無聲無息中死去，那他四十二歲。祖母大哭，雪一般發(fā)髻全部散開，像一朵大白花，怒放在父親冰冷的房間里。母親哭喊著“我的姊妹”，聲音嘶啞了。
江漢平原上女人哭男人都喊“我的姊妹”，“我的姊妹”是一個女人對男人最后的挽歌，也是妻子將丈夫送往天堂的凄婉的安魂曲。每清明，我去為父親插青，送上幾串花花綠綠的清明吊子。清明時節(jié)應(yīng)當(dāng)是雨紛紛的，然而，沒有下雨，是我站在父親的墳前，淚如雨下。父親的早逝，使我過早地走向人間風(fēng)雨，風(fēng)雨淋濕了我飛行的翅翼，我無比倉皇，卻在倉皇中錘煉自己，堅強(qiáng)自己。我現(xiàn)在也為人父，我像一株大樹為兒子遮蔽風(fēng)雨。兒子沒能在風(fēng)雨中接受洗禮，這不知是不是我的責(zé)任和罪愆？我自以為給了兒子很多，其實兒子真正得到了什么呢？
他得到的只是
（選自《散文》2007
第9
期《親人三題》）
1
．理解畫線的句子在文中的含義。
父親的早逝，使我過早地走向人間風(fēng)雨，風(fēng)雨淋濕了我飛行的翅翼。
2
．父親去世后，文中有這樣的描寫：
“
祖母大哭，雪一般發(fā)髻全部散開，像一朵大白花，怒放在父親冰冷的房間里。
”
這段描寫有何特點和作用？
3
．通讀全文，用簡潔的詞語概括
“
父親
”
這個形象所具有的
“
美德
”
特點。
4
．文章的最后作者寫道：
“
我現(xiàn)在也為人父，我像一株大樹為兒子遮蔽風(fēng)雨。……其實兒子真正得到了什么呢？
”
請根據(jù)文意說明
“
兒子真正得到
”
的可能是什么？作者這樣寫體現(xiàn)了怎樣的意圖？
【參考答案】
17
．①父親的早逝，讓我失去了父愛的庇護(hù)，過早地品嘗生活的甘苦，承受生活的苦難，承擔(dān)生活給“我”的重壓。
18
．運用比喻，摹形繪色地寫出了祖母悲痛的情狀，表達(dá)了祖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巨大悲哀。
19
．慈愛．勤勞．溫和．善良．儉樸……
20
．第一問：“兒子真正得到”的可能“只是貪圖逸樂，還有思想的一片空白”。
第二問：烘托父親的形象，自責(zé)自己的行為，啟發(fā)讀者思考父愛的真正內(nèi)涵和父愛少與多的辯證關(guān)系。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yy-art.cn/chuzhong/40928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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