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①七前我租住在木柵一間倉庫改成的小木屋,木屋雖矮雖破,卻因風(fēng)景無比優(yōu)美而覺得饒有情趣。
②每日清晨我開窗向遠望去,首先看到的是種植在窗邊的累累木瓜樹,再往前是一棵高大的榕樹,榕樹下有一片田園栽植了蔬菜和花圃,菜園與花圃圍繞起來的是一個大約有半畝地的小湖,湖中不論春夏秋冬,總有房東喂養(yǎng)的鴨鵝在其中游嬉。
③我每日在好風(fēng)好景的窗口寫作,疲倦了只要抬頭望一望窗外,總覺得胸中頓時一片清朗。我最喜歡的是小湖一角長滿了青翠的布袋蓮。布袋蓮據(jù)說是一種生殖力強的低賤水生植物,有水的地方隨便一丟,它就長出來了,而且長得繁茂強健。布袋蓮的造型真是美,它的根部是一個圓形的球莖,綠的顏色中有許多層次,它的葉子奇特,圓弧
似
的卷起,好象小孩仰著頭望天空吹著小喇叭。
④有時候,我會撈幾朵布袋蓮放在我的書桌上,它沒有土地,失去了水,往往還能綠很長的一段時間,而且它的枯萎也不像一般植物,它是由綠轉(zhuǎn)黃,然后慢慢干去,格外惹人憐愛。后來,我住處附近搬來一位鄰居,他養(yǎng)了幾只羊,他的羊不知道為什么喜歡吃榕樹的葉子,每天他都要摘下一大把榕樹葉去養(yǎng)羊。到最后,他干脆把羊綁在榕樹下,爬到樹上摘榕葉,才短短幾個星期,榕樹葉全部被摘光了,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在野風(fēng)中搖擺褪色的禿枝。
⑤我憎恨那個放羊的中漢子
。
⑥榕樹葉吃完了,他說他的羊也愛吃布袋蓮。
⑦他特別做了一枝長竹竿來撈取小湖中的布袋蓮,一撈就是一大把,一大片的布袋蓮沒有多久就全被一群羊兒吃得一葉不剩。我雖曾幾次因制止他而發(fā)生爭執(zhí),但是由于榕樹和布袋蓮都是野生,沒有人種它們,它們長久以來就生長在那里,漢子一句話便把我問得啞口無言:“是你種的嗎?”
⑧漢子的養(yǎng)羊技術(shù)并不好,他的羊不久就患病了;不久,他也搬離了那里,可是我卻過了一個光禿禿的秋天,每次開窗就是一次心酸。
⑨冬天到了,我常獨自一個人在小湖邊散步,看不見一朵布袋蓮,也常撫摸那些被無情斷喪的榕樹枝,連在湖中的鴨鵝也沒有往日玩得那么起勁。我常在夜里寒風(fēng)的窗口中,遠望在清冷月色下已經(jīng)死去的布袋蓮,辛酸得想落淚,我想,布袋蓮和榕樹都在這個小湖永遠地消失了。
⑩熬過冬天,我開始在春天忙碌起來,很怕開窗,自己躲在小屋里整理未完成的文稿。
⑾有一日,舊友來訪,提議到湖邊去散散步,我訝
異
地發(fā)現(xiàn)榕樹不知在什么時候萌發(fā)了細小的新芽
。
那新芽不是一葉兩葉,而是千株萬株,凡是曾經(jīng)被折斷的傷口邊都冒出四五朵小小的芽,使那棵幾乎枯去的榕樹好
像
披上一件綴滿綠色珍珠的外套。布袋蓮更奇妙了,那原有的一角都已經(jīng)鋪滿,還向兩邊延伸出去,雖然每一朵都只有一寸長,更因為低矮,使他們看起來更加綿密,深綠還沒有長成,是一片翠得透明的綠色。
⑿我對朋友說起那群羊的故事,我們竟為了布袋蓮和榕樹的重生,快樂得在湖邊擁抱起來,為了慶祝生的勝利,當夜我們就著窗外的春光,痛飲得醉了。
⒀那時節(jié),我只知道為榕樹和布袋蓮的新生而高興,因為那一段日子活得太幸福了,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意義。
⒁經(jīng)過幾的滄桑創(chuàng)痛,我覺得情感和歲月都是磨人的,常把自己想成是一棵榕樹,或是一片布袋蓮。情感和歲月正牧著一群惡羊,一口一口地啃吃著我們原本翠綠活潑的心靈,有的人在這些啃吃中枯死了,有的人折敗了,枯死和折敗原是必有的事,問題是,東風(fēng)是不是再來,是不是能自破裂的傷口邊長出更多的新芽?
⒂我翻開七前的日記,那一天酒醉后,我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句話: “要為重活的高興
,
不要為死去的憂傷。”
(注:有刪減)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yy-art.cn/chuzhong/45280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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