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人生有一大苦,便是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如果偶爾遇到一位可以說話的人,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近來,我為寫一個關于三峽大壩的電視劇本而頻繁地坐船來往于長江三峽與武漢之間。三峽看得多了也就是山,長江日日在眼前流淌也就是水。行程一趟就是幾天幾夜,每次上船時都抱著能夠遇上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的希望,可是許多次都希望落空。同艙人抽煙打牌,互相傳播譏諷現(xiàn)實的民謠,談論做這種生意做那種生意等等。這一套聽得太多也就是一種說話的聲音而已。幾天幾夜枯坐,真是苦不堪言。
最后一趟去三峽卻遇上一個奇人。
當輪船駛離武漢市之后,睡我上鋪的一童顏鶴發(fā)老先生拿了一架極考究的望遠鏡到船舷去望山。這一望就望了整個下午,晚飯后老先生繼續(xù)用望遠鏡望山直到天色昏黑。一宵無話。翌日清晨,我睜眼一看,老先生已經(jīng)梳洗妥當,在艙門外望山。老先生望了又一個上午之后,我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下午我開始望山,與老先生不近不遠地站著竭力搜尋岸邊青山上的一草一木,奇巖怪石。這時,同艙的幾個人前前后后都湊過頭來望山,望了一會兒,便問有什么風景?什么風景?
老先生對“
有什么風景”
的問話恍若無聞,置之不理。我明白老先生絕不是在看通俗意義上的風景。所以我一次次告訴人們:沒什么風景,不是在看風景。
老先生與我的對話是突然發(fā)生的。在船舷默默站了許久之后,老先生遞過他的望遠鏡讓我看看他指點的地方。我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叢叢茂盛的羊齒植物,其色翠綠,葉緣鑲紫,十分愛人。
老先生問:看見什么了?
我答:漂亮的羊齒植物。
老先生興奮地擊了一掌:你認識羊齒植物?你還認為它們漂亮?
我說:我喜歡植物,尤其是綠色植物,我喜歡羊齒植物,很想在家里盆栽成功。如果有個大客廳,擺上幾盆蕨類常綠植物可太好了。
嗬!老先生連說嗬!之后請我去酒吧喝飲料。
我這才知道老先生是專門研究蕨類植物的專家。我喝著一杯雪碧,高興地傾聽老先生大談他所喜歡的那些綠色植物的故事。除了童,我有二十多沒聽到過完全新鮮的故事了。這個故事是全新的。比如我們現(xiàn)在看上去不及人高的草本蕨類植物在泥盆紀末至石炭紀時竟是高大的樹木!原來植物也有一本興衰史,也有一把辛酸淚。我還知道了我國大約有2600
種蕨類植物,大多數(shù)分布在長江以南地區(qū),而三峽有一品種是全世界唯一的,也就是我方才在望遠鏡里看到的那種漂亮的羊齒草。
我們都喝著雪碧
。老先生突然問:你認為,世界上哪一個組織的名字最好聽?
由于我學醫(yī)的出身,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紅十字會。
老先生說:綠色和平組織。
我跌足①而笑
:對!綠色和平組織。
老先生說:如果將來你有了帶院子的住房,你用水泥或者水磨石等等鋪院子嗎?
我說:不!用草坪,用花草和樹木。
老先生說:對!我也是。
我們撫懷大笑
。笑聲中充滿的是我們對綠色草木清新空氣蔚藍天空的無限向往。
你贊成修三峽大壩嗎?老先生的問題總是橫空出世。我噎住了。后來我說:前期工程已經(jīng)動工。
老先生說:動工了又怎么樣?我要說的話還是要說,只要水位
說話間,船靠白帝城。老先生到了。我送他上岸。我們揮手一笑。老先生飄然而去,從此杳若黃鶴。
從此,我把與這位老先生的談話也作為人生幸事之一常存心中。由這次談話激發(fā)的無數(shù)新的想法和激活的對綠色的向往還時不時涌現(xiàn)出來,像一口聰明泉。
(注①跌足: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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