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岫
①
作家汪曾祺先生的筆似有神力，寫什么，什么都精彩。寫作余暇，汪先生唱京劇，哼昆曲，興致好時，也作書畫。其書畫，簡潔明快，以素凈為主，頗見文人書畫氣息。
②
我見過汪先生作畫，想畫時，順手裁張宣紙，就著案頭筆墨，隨心所欲地涂抹一番�！炯住�畫完，落款，鈐印，歪著頭，近看遠觀，然后一笑，起身往客人多的桌邊坐下閑聊，再不管剛才大作的去向。
③
汪先生人生坎坷，經(jīng)常居無定處，可無論在哪兒，偏偏都跟畫畫連在一起。當“
右派”
時去沙嶺子勞動，栽葡萄，就畫葡萄；在沽源馬鈴薯研究站，畫過馬鈴薯《圖譜》；后來種口蘑，又畫《口蘑圖譜》……
反正只要見著想畫的東西，伸手又能抓著筆墨紙硯的話，必定揮灑一番。最困難時，沒有書畫印章，就弄點紅顏色，自己畫印章。在沽源，汪先生畫《馬鈴薯圖譜》時，就用紅顏色畫過“
軍臺效力”
的閑章。沽源，又稱軍臺，清代官員犯了罪，敕令 “
發(fā)往軍臺效力”
，多半從這兒開始流放之旅。汪先生借此調侃遣興，自得其樂。
④
我最欣賞他畫上的題款，那種文雅，那份率真，可親可愛得感人至深。猶記得他本欲畫楊萬里“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的詩意，先揮筆畫了一柄白荷初苞，正想下筆畫蜻蜓，因午時腹饑，停筆去廚間燒水，水遲遲不開，便轉身回來，畫小蜻蜓方振翅離去，題“
一九八四三月十日午，煮面條，等水開作此”
。汪先生說“
我在等水，小蜻蜓等我，等得不耐煩了，飛走了。”
聽夫子自道，覺得情景俱活靈活現(xiàn)，非大手筆不得有此雅趣，非真性情亦不得有此童心�，F(xiàn)在畫家寫畫楊萬里此句，幾成模式，都畫小蜻蜓站立荷苞，呆呆地，千畫一律，觀者審美疲勞，難免要掉頭離去�？赐粝壬@幅《蜻蜓小荷》，筆墨極簡，趣味雋永，真讓觀者大開眼界。
⑤
大約是1992
初，《中國作家》擬發(fā)作家書畫，選刊了汪先生一幅畫，邀請他寫幾句話。汪先生寫了一首五言古風，結尾借用了南朝隱士陶弘景的詩句：“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既表達了對這位博學多才、不媚權貴并恥與丑俗同流的學者由衷佩服，又借此表達了自己的志向和追求。他說：“
一個人一輩子留下這四句詩，也就可以不朽了。我的畫，不過是一片白云而已。”
汪先生常用的閑章即以“
嶺上多白云”
作印語，他說：“
休得小看這五個字，個中大有清氣清骨。”
⑥
在中央電視臺舉辦“
首屆‘
漢語風’
外國人學漢語知識競賽”
期間，逢著憩場，我們輕一點的評委都喜歡圍著袁世海先生和汪先生閑聊。二位不但妙語連珠，而且識見非凡。當時有位非洲學生用毛筆書寫了“
先易后難”
小條幅，拿來給評委看，袁老先生見“
易”
字中間橫筆過長，立即指出“
易”
字書寫有誤。那學生回頭問汪先生，【乙】先生笑道：“
你問誰都一樣，‘
易’
字中間橫筆不能寫長。”
這學生很快從書包里翻出一頁書法作品的復印件，說：“
這是中國大書法家寫的，瞧這‘
易’
字。”
原來他寫錯的字還頗有來頭，大家正不知說什么好，汪先生侃然道：“
書法家無論大小，不管是誰，寫錯都是錯。你跟著他這樣寫，也是錯。懂嗎？因為你寫的不是‘
易’
，是‘
?’
，那是‘
太陽’
的古寫字！”“
?”
字只見于甲骨文和金文等古器，今已罕用。連當今書法家都未必盡知的“
?”
，汪先生能脫口道出，令我肅然起敬。這時，旁邊一位評委插話：“
您老沒聽說‘
大師筆下無錯字’
嗎？”
汪先生笑道：“
什么‘
大師筆下無錯字’
，那是為寫錯字打馬虎眼兒的欺世之談！老出錯，還能算大師嗎？”
⑦
汪先生喜歡畫松鼠葡萄，有一幅畫，印象極深。1957
，戴著“
右派”
帽子的汪先生被遣送張家口，曾在多處農(nóng)場苗圃輾轉勞動過。二十六后，汪先生回憶往事，畫了一幅《松鼠葡萄圖》。昔日勞動時經(jīng)歷多少磨難坎坷，畫中不可得見，只有那正欲縱身一跳的小松鼠和晶瑩碧透的兩串葡萄，記錄了沙嶺子勞動期間美好的記憶。人生一世不可能記住所有撞擊或蝕刻過心扉的瞬間，但忘記那段生涯的苦澀，肯定不可能比忘懷歡樂容易。汪先生不是失憶者，他寧可記住那些可愛的小松鼠和酸甜的青葡萄，其胸界真無芥蒂。汪先生曾說過：“
我們有過各種創(chuàng)傷，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活。”
每當面對飽經(jīng)滄桑，承受過無端是是非非，如汪曾祺先生這樣的可敬長者時，望著他們蕭疏的白發(fā)和坦蕩的笑容，我都會思考一個問題，是樂觀和寬容支撐了希望，還是希望支撐了樂觀和寬容？或許吾國文人的清氣清骨，無意于寵辱，更在乎人格的威儀和是非的公正，只要大義大愛長在，就可以隨遇而安，就總會有夢。
⑧
汪先生遠行已16
，清明時節(jié)，燈下回思，恰合汪先生聯(lián)語“
往事回思如細雨，舊書重讀似春潮”
的情景，看著他為我繪制的那幅蘭花，恍如昨日，喟然緬懷，援筆記之。
（有刪改）
11.
文中作者回顧了汪曾祺先生的諸多往事。閱讀文章第②-⑤
段，補全下面內(nèi)容。（3
分）
（1
）作畫隨心所欲，畫畢不管作品去向。
（2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
）困難時沒有印章，就用紅色畫印章。
（4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5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2.
聯(lián)系上下文，對文中【甲】【乙】兩處畫線的句子進行賞析。（4
分）
答：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3.
結合文章內(nèi)容，說說作者為什么稱汪曾祺先生為“
可敬”
的長者。（不超過150
字）（7
分）
答：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參考答案：中小學作文閱讀答案網(wǎng)整理
11.
答案示例：
（2
）當“
右派”
時，勞動中遇到什么就畫什么。
（4
）畫《蜻蜓小荷》并題款，別具新意。
（5
）應邀為刊物作詩，借名人詩句明志。
（共3
分。每空1
分，意思對即可）
12.
答案示例：
【甲】句：作者描寫了
歪著頭”“
近看遠觀”“
笑”
描寫出他作完畫后自我陶醉、自得其樂的樣子。“
坐下閑聊”“
再不管”
表現(xiàn)了他率真、灑脫的特點。
【乙】句：作者描寫了
笑”
表現(xiàn)出他的平易近人。“
你問誰都一樣”“
絕不能”
的語言表現(xiàn)了他對待學問的認真和嚴謹。
（共4
分。共2
處語句，對每句進行賞析2
分）
13.
答案示例：
①
汪先生寬容樂觀：他熱愛生活，畫的都是生活、勞動中的所見之物；雖經(jīng)歷磨難，卻只記錄美好的記憶，以淡然的心態(tài)對待。②
他灑脫率真：作畫題款，想畫就畫，自得其樂。③
他有文人的清氣清骨：借詩句表達對不媚權貴名士的敬佩，并以此明志。④
他博學嚴謹正直：指出選手的錯字，并說老出錯就不能算大師。這些都體現(xiàn)了他是一位“
可敬”
的長者。
（共7
分。結合文章內(nèi)容，答出三點即可，每點2
分；語言表達1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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