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杰羅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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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德曼
父親有個怪習慣，他喜歡獨自一個人坐在黑暗里。有時我回家很晚，家里一片漆黑，我躡手躡腳進屋，在漆黑一團里脫衣上床。睡前我有上廚房喝一杯水的習慣。我赤腳走路，沒有弄出任何聲音。我進廚房的時候，差點給父親絆了一跤。父親穿著睡衣睡褲，正坐在廚房里的椅子上抽煙斗。
“啊，是爸爸。”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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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你。”
“爸，您為什么不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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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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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還是坐在那兒。我睡了一大覺醒來，發(fā)覺他還坐在那兒，吧嗒吧嗒抽煙斗。
①我在房間里讀書，我聽見母親進屋就寢，聽見弟弟上床，聽見姐姐進來，卸妝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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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忙完后周圍一片寂靜。一會兒，我聽見母親跟父親說晚安
。我繼續(xù)讀書。過了一會兒，我口渴了，去廚房喝水。我差點兒又一次被父親絆倒。
有好幾次他都是這樣地使我吃一驚，我忘了他會坐在那里。
“爸，你不睡覺在想些什么？”
“沒什么。”他回答。
那么這是在干什么呢？
我想象了所有可能情況。我家不富，但父親為錢而犯愁時，是不會不聲不響的。不可能是為了自己身體，因為若身體不好，他也不會沉默寡言的。我們個個身強體壯。那么會不會是想念他的兄弟，會不會想他的父母親？不過他們?nèi)懒恕６宜膊粫菢咏g盡腦汁細想他們的。我說的“絞盡腦汁細想”，那不是真的，他不會冥思苦索。他看起來甚至從來不曾好好想過什么。他看上去顯得太平和了，唯其太平和以致他不大冥思苦想什么。父親的行為著實使我不安。
他為什么會坐在那里，與黑暗為伴呢？是不是他的腦子不如從前一樣管用了？他看起來甚至并不比五前更老。每個人都注意到這一點，人們都說他保養(yǎng)得很好。盡管如此他卻在深更半夜獨自坐在黑暗里，抽煙想心事，眼睛眨都不眨，盯視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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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我生氣了。
“爸爸，出了什么事情?”
“沒事，兒子。什么事情也沒有。”
但是這次我決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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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為什么一直坐在這兒，冥思苦想到深更半夜？”
“兒子，那是休息。我喜歡。”
我無言以對。明天他還會坐在那兒的。我還會被困擾的。
“呵，爸，您想些什么呢？什么事情使您煩惱昵？您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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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么事情使我煩惱。我很好。那真是休息。就那么回事。去睡覺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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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屋外街道闃寂無聲，屋內(nèi)一團漆黑。我輕輕地上樓，樓梯吱吱發(fā)出聲響。
我脫下衣服，然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口渴。我赤腳走到廚房間。到之前我就知道父親準在那兒。我能看見父親弓背坐在愈發(fā)漆黑的黑暗里的身影。他坐在同一張椅子上，他的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嘴里叼著熄火的旱煙管，眼睛一眨不眨直盯著前方。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此。他沒有聽見我進來。我靜依門框，注視著他。
②萬籟俱寂。但深夜里還是有這樣或那樣的聲息。當我一動不動站著的時候，我開始留心諦聽。冰箱上的鬧鐘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夜空里間或傳來一輛機動車穿街過巷的隆隆聲；街上的廢紙被微風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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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隱約可聞；人們竊竊私語之聲如輕柔的呼吸，此起彼伏。嗯——這一切讓人產(chǎn)生一種愉悅奇妙而又特殊的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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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渴使我從沉迷中醒來。我輕松愉快地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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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爸爸。”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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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兒子。”他說。他的聲調(diào)很低，聲似夢中呢喃。他并未移動身子，也未停止聚精會神的凝視。我找不到水龍頭。窗外路燈的暗淡光影只是使屋里顯得更暗。我夠著了屋中央的一條燈繩。我拉亮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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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身子一陣痙攣，仿佛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
“爸，出了什么事？”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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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他說，“我不喜歡光亮。”
我把燈關上了。我慢慢地喝水。我自己對自己說，我必須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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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你不上床？為什么你這么晚了還坐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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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對我挺好，”他說，“我不習慣光亮。我做小孩子那陣在歐洲，那時我們沒有照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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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里跳了一下，我快活得連氣都屏住了。我想我明白了。我想起了父親少時代在奧地利的故事。我看見房梁很寬的那種小吃店，我祖父呆在柵欄后面。天已晚，顧客散盡，而父親也打開了盹。我看見那張燒著煤塊的睡炕，火苗呼呼竄動著。那間屋子已很暗，且變得愈來愈暗。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兒蹲伏在一堆放在一個大壁爐旁邊的嫩樹枝上，他被照亮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著爐里的灰燼。那個男孩兒就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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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我靜靜地立在門邊注視著父親時所感受的那些愉快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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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您的意思是說這沒什么不好？您坐在黑暗里只是因為您喜歡嗎？”我發(fā)現(xiàn)，我要壓抑聲調(diào)中不斷增加的快樂似乎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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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呵，我不能在燈光底下想事。”父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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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了玻璃杯，轉(zhuǎn)身回房間時對父親說：“晚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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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父親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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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我又回來了。“爸爸，您想些什么呢？”我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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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調(diào)似從遠方傳來。聲音很輕，且是老調(diào)重復。“沒什么，”他說得很柔和，“沒什么要緊事。”
（選自《外國超級短篇小說》上海文藝出版社版，朱佳良譯。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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