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熙
記憶告訴我,母親常說痛。從我幼時就開始說。
或許是因為母親沒有文化,或許是因為母親想強調一件事情的嚴重,總而言之,母親常說痛。
母親說痛的時候很多。一日,母親給了我一只碗,幾分錢,要我去鎮(zhèn)子的小店買芝麻醬。我去了。在返回來的路上,手捧著的碗里散發(fā)著撲鼻的醬香,我猶豫再三,到底是禁不住醬香的誘惑,用二拇指抹些許麻醬放進嘴里。那時候家里窮,沒有零食吃,我自以為偷食一點麻醬算不上什么過錯,盡管如此,我仍有些忐忑不安,于是自作聰明,將碗旋轉了幾圈兒,把摸麻醬的手指印跡遮蓋住了……豈料,母親還是覺察到了,只講了一句話:“你的手指會痛的。”過了數(shù)日,在我的追問下,母親替我揭了謎底:“我讓你買那么一點兒芝麻醬,怎么可能旋轉到碗邊兒上去呢
?
”我羞紅了臉……
我家鄰居的院子里有一棵棗樹。棗兒熟了的季節(jié),棗樹上就像掛滿了小紅燈籠,十分好看也十分誘人。然而,嚴格的家規(guī)管束著我,不曾摘一粒棗兒。一日風雨過后,十幾粒棗兒滾落到地上,多是些小個兒的、發(fā)蔫的。我肚里的饞蟲慫恿著我走過去拾了起來,回家交給母親。母親看了我一眼,將棗兒洗了放進碗里。不等我笑出來,母親早已領著我向鄰居的小院走去,邊走邊垂下眼簾,說:“吃了這棗兒,你的肚子會痛……”
母親說“痛”的時候總是垂下眼簾,讓我無法看清楚她的眼神——是冷峻,是生氣,還是別的什么
?
但是,當我讀小學的時候,終于透過一件事,自以為“讀”懂了母親的痛。當時的小學課程里,有一門被稱作寫字課。開始時是描“紅模子”,讓學生用毛筆在印好的紅字上一筆一筆地描,從中體驗寫字要領。老師在審閱時認為哪個字描得好,就在這個字上畫個圈兒,以示褒獎。我的“紅模子”欠功力,老師給畫的圈兒很少。我每次將“紅模子”交給母親時,心里惴惴的,總有幾分愧疚,幾分擔心。母親雖然不識字,但是圈兒多、圈兒少她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每當這時,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與責怪,便浮現(xiàn)在母親的嘴角上,但是母親總會迅速地咬咬嘴唇,似乎是將憂慮咬碎,將責怪咽進肚里。母親只是摸著我的頭,說:“媽把油燈再挑亮點兒,兒子再練練。”說完就去干活了。其實,我真想讓母親數(shù)落我一頓,甚至打我?guī)装驼疲驗槲铱匆娔赣H微彎的后背,心里實在難過。難過極了,自責重了,就萌生了一個愚蠢的想法——一天下課以后,我趁老師不在,偷偷用老師的紅筆在我的“紅模子”子上加畫了幾個圈兒……我吹著口哨往家走,當我高興而又不安地將這張“紅模子”捧給母親的時候,母親先是端詳了一陣兒,少頃,混濁的眼里儲滿了淚水……晚飯以后,母親對我說:“老師畫的圈兒很隨意,不可能也沒必要一個個圈兒都封口?墒牵惝嫷娜汉鼙孔,而且,每個圈兒都封口……”母親的話講得很平靜,沒有重責,沒有譏諷,我卻覺得無地自容;艁y之中,我看到了母親的眼神——嚴厲與信任、鞭策與希冀……
如同大浪淘沙,如同風吹煙去,多少兒時的事已經(jīng)跟隨歲月逝去了,唯有母親的痛卻讓我刻骨銘心
!
及至她老人家早已辭世,我也逾花甲,卻仍然記憶猶新,如影相隨,督導我未做“手痛”“心痛”的事。而且也與后生晚輩講起了“痛”——一日,我和老伴攜兒孫去母親的墓地探望,講起了母親與痛的故事。孩子們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也沒有強加于孩子們只言片語。但是,我分明看到母親墓前的小樹微微頷首俯身,我思忖,那是母親在表達肯定和贊許之意,同時也含著深深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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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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