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說的是茶。
所謂茶文化,層面很多,含義極其豐富。略言之,有茶道、茶人、茶事。茶道不是現(xiàn)在流到日本的所謂茶道,那不過是宋人飲茶法的變種,而且其程式化令人生厭。這里所說的道,包括茶的精神境界、茶的作用機理、各種茶的茶性及飲法、茶的藝術(shù)、茶的禮儀。茶人,大抵上可追溯到司馬長卿,下至今日市肆中手持淺碗一閑漢,喝茶各有所好,論茶也各有其理。茶事,則見于歷代典籍方志、佛經(jīng)譬喻、詩詞筆記,有政治、有法律、有經(jīng)濟、有外交;有理論、有故事、有詠唱、有風(fēng)俗。甲所認(rèn)為的茶文化如此。管窺蠡測,姑僅取其一點皮毛。
每有朋友詢及茶文化,甲總是弁言曰:中國的茶分四種:紅茶、青茶、花茶、綠茶。自然這是極簡的說法,清的六大茶類尚有白茶、黃茶、黑茶。但甲以為從制作工藝的角度來說,茶不外發(fā)酵、半發(fā)酵、不發(fā)酵、用香料炮制,所以仍持此分類法。
煎茶、點茶、斗茶,諸多雅事,離開我們都已遙遠,沏茶法略起于明,清代和現(xiàn)在基本沒有大的差別,一切茶都泡來喝。但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階層,喜好的茶自然不同;不同的茶,性情亦大不相同,喝法就有不同。那么夢里的茶,都是什么茶呢?
雪芹是旗人。《紅樓夢》雖托名金陵,實寫的卻是北京的事情。老北京向來講究的是紅茶與花茶,對江南大以為雅事的綠茶興趣不大。原因一在水土,北方的水堿性很大,綠茶不中吃;二在飲食,北方人喜食油膩,需要紅茶來助消化,而綠茶性涼,食肉后飲之容易腹瀉。滿人起自關(guān)外苦寒之地,尤嗜肥甘,象白煮肉、白肉火鍋,都是上至宮廷下迄黎庶桌上的好菜。他們和蒙古、西藏,西南山區(qū),乃至歐美的人一樣,吃的都是發(fā)酵過的茶。在乾隆時期,京城貴戚又喜普洱,因其“消食化痰,清胃生津,功力尤大也。”
故南北茶事截然不同。江南茶鄉(xiāng)講究新葉,講究好水,講究美器,講究自?小爐,自注新水,觀其形,聞其香,品其味,求一個清的意境。老北京講究悶,講究釅,講究出色,講究酒酣飯飽,滾水濃茶,全身心松弛下來,求一個足的味道。流傳百年的著名評書《興唐傳》,里面“大四眼綠罐子,里頭是好茶葉悶的釅茶鹵兒,大桶的開水往出一抬,開水對好了茶鹵”,正是典型的北京民俗;ú杈┓Q“香片”,尤以茉莉花茶為常。茶葉品種不拘,統(tǒng)由漕運抵京,在茶局子用茉莉花熏蒸而成,上市也不分品種,只以價錢區(qū)別高下!段覑畚壹摇防锩娓得骼先耍ㄔ杆蚕ⅲ┖蛢鹤淤氣,買了“二百塊錢一兩的茉莉大白毫”,識者一見,乃知編劇真是老北京也。有趣的是,連帶到了神仙洞府,吃的也是花茶!按瞬璩鲎苑徘嗌角蚕愣,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烹了,名曰千紅一窟”,這在南人眼中,無寧是暴殄天物了。有評論曰“大抵京師士夫無知茶者”,其搖頭之狀如見。
夢里亦復(fù)如是。寶玉在薛姨媽家吃得半醉,為解酒“釅釅的喝了幾碗茶”,那想是香片。到得回了房,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這會子怎么又斟上這個茶來?”茶名“楓露”,是紅色的,而且要早起沏好,晚上再喝,“三四次后才出色”,更坐實了絕非綠茶。綠茶一定要新,而再好的新茶,三泡以后,“茶淡不如水”,也吃不得了。夜宴之前林之孝家的對襲人說“該悶些普洱茶喝”,襲人等忙道:“悶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jīng)喝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xiàn)成的!边@里的“女兒茶”當(dāng)是普洱的一種,乾隆時《滇南新語》云:“女兒茶亦芽茶之類,取于谷雨前后,以一斤至十斤為一團,皆夷女所采治,貨銀以積為奩資,故名。”茶要一次“悶”上一些,隨喝隨倒,才能時時叫人“倒茶來吃”。冬夜天干,人們睡到中途常常口渴,寶玉三更醒了要吃茶,麝月遂“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給寶玉吃。貯茶解渴自是北地常俗。而那暖壺在晚近的農(nóng)村仍能見到,藤殼棉花膽,可保茶水經(jīng)夜半溫。
以上是夢里最多提到的茶,是“開門七件事”的日常的茶。此外尚有非常之茶。雪芹真是細(xì)心人,他知道自己筆下是一票老北京,他特意安排了兩位南人:黛玉與妙玉。
黛玉與妙玉生在蘇州,是江南女兒。黛玉初進賈府,以飯后飲茶為罕事,可見她在家喝的是綠茶,而深諳養(yǎng)生之道的賈家人常年這樣吃,可見真正端上來的未必是綠茶。這還平常,在二十五回,鳳姐請大家喝暹羅貢茶。她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正經(jīng)是見過世面的,所以定要說“我嘗著也沒什么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寶釵“亦系金陵人氏”,想來也是北人了,遂道:“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輕味的茶,她怕會不大喜歡。就算能夠欣賞,也要順著主人的話頭說去,是寶釵的圓通處。寶玉先說不好,是留了地步的,因為黛玉要說好。那么他就可以說:“你果然愛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明乎此,可知寶玉吩咐紫鵑“沏碗茶喝”未必便小覷了瀟湘館,蓋寶玉固知林妹妹不吃紅茶,而綠茶必須新沏也。
又人人稱贊的四十一回,妙玉以茶奉客,賈母劈頭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道:“知道。這是老君眉!绷彩前不彰a(chǎn),自然是綠茶,而老君眉是什么,說法不一。一說是君山銀針,那也是綠茶;一說是壽眉,那是紅茶?促Z母只飲半盞,遞與劉姥姥,劉姥姥道:“熬濃些更好!彼潜狈角f戶人家,釅茶吃得慣了,妙玉的就是紅茶她也會嫌淡,不過見她后來吃到通瀉,倒正合了油膩食品配綠茶容易腹瀉的道理。那么老君眉多管仍是綠茶。不過本回的重點在梯己茶,那是懂茶人的一次小型聚會,吃的絕無異議是綠茶,妙玉嘲笑寶玉的一片話,正是內(nèi)行聲口。甲云:“飲者三事,茶,水,器!毕Ш跹┣垡缓烈矝]有談到茶,我們只好先來說水。陸羽《茶經(jīng)》曰:“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北狈綒夂蚋稍,山泉較少,風(fēng)沙又大,并河流也水質(zhì)不佳。地土多堿,井水中好水也不多,偶有好的如玉泉,如大庖井,也都被皇家占了去,即高官貴戚也難吃到。水是硬水,多鈣鎂離子和礦物質(zhì),茶葉中有效成份的溶解度低,故茶味淡。若鐵離子含量過高,茶湯就會變成黑褐色,甚至?xí)∑鹨粚愉P油,象晴雯吃的那一碗了。所以雅人來北,只好期待“無根水”,陸龜蒙《煮茶》詩:“閑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是。那時自然環(huán)境比現(xiàn)在好,沒有什么酸雨黑雪,人視雨雪為茶之良母,號天泉。雨雪水屬軟水,其中含有的其他溶質(zhì)少,茶葉有效成份的溶解度高,故茶湯明亮,香氣高純,滋味鮮爽,茶味也濃。所以妙玉的梅花雪可不僅僅是追求雅趣呢。流傳很廣的“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王介甫分得出長江各段水味,一般人以為神乎其技,在真正的茶人那里,好象也不算什么。張岱吹牛說自己可辨惠山泉搖動過與否,那么妙玉雨水雪水的區(qū)分更加是小焉者也。黛玉幼年離開江南,被紅茶香片搞壞了味蕾,辨別水味的能力自然又遜了一籌,給妙玉搶白兩句,她那樣一個嘴上不肯服人的,也沒什么話答。而妙玉在用水、煮水上雖然表現(xiàn)得非常專業(yè),她的茶器卻未必高明。成窯斗彩還算不錯,她“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綠玉斗”可就俗了。蓋珍玩奇器并不在茶人眼內(nèi),“西施浣過的紗”云云,他們看重的是雅潔而合茶性。吃綠茶的趣味,觀葉形與湯色占很大一部分,故若用玉當(dāng)用白玉,綠玉斗無疑犯了色,并不是很好的茶器。其他也不行!皶x王愷珍玩”不曉得什么材質(zhì),只愿他不是葫蘆瓢,因為那“康熙間始為之”。王愷要是拿得出一千幾百年后的玩器來,和石崇斗富,還未必會輸呢。點犀喬是角器,雕竹海是竹器,而茶味最清,怕的是喧賓奪主,竹與犀牛角都有其本身的氣味在,終要亂了茶香,任他值千值萬,茶人總不屑一顧的。雪芹畢竟還算北方客,“三個有閑”起來,不能面面俱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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