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歡散文。感覺散文之于小說，如直線之于圓圈。小說像個圓滿的圈，一圈一世界，有開端發(fā)展高潮結(jié)局，一氣呵成。讀一本喜歡的小說，總是禁不住情節(jié)的誘惑，一口氣從頭讀到尾；讀時驚心動魄，讀罷無欲無求。而散文，像一條長長的鐵軌，橫臥神州大地。不用驚心動魄地開始，不必圓圓滿滿地結(jié)束。散文的篇幅有限，開始和終結(jié)就好比�？康能囌�。從此站上車，開始一段旅途，到彼站下車，了結(jié)一段過往。散文的軌道是無止境的，告別的只是你，而她，依舊綿延著。讀一篇散文，不問情節(jié)和結(jié)局，只問情景和心境。開端是直線的一部分，結(jié)尾也是直線的一部分。散文的感情，靠字句揉碎在篇幅之間，如咖啡之融于水，其中滋味，不管細(xì)品還是暢飲，都深有感受，也不問你是否讀完，都感知其味。
　　散文很淡，不是濃酒，是淡茶或者白開水。她的思想和感情都深深融在字里行間，不給你沉重的刺激，只給你清晰的耳語；不讓你驚心動魄，只讓你小悲小喜；不許你浮躁，只許你安然。《二十世紀(jì)中國散文精選》薄薄兩百來頁，收錄了早自1881年出生的魯迅先生的《燈下漫筆》，晚自1960年出生的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30篇文章，每一篇都可謂經(jīng)典。
　　文化的血脈，流淌在文人的血液里。20世紀(jì)是個特殊的年代，從新文化運動到“文革”，文化苦旅中，文人的思想和心境慢慢隨著文化的發(fā)酵沉醉，他們的沉醉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按時間順序，《二十世紀(jì)中國散文精選》一書把看似無關(guān)，但字里行間無不透露那個年代中國文人情懷的文字串聯(lián)起來，從歷史文化、民俗風(fēng)物、寫景記事，到詠物言志、心境獨語、精神求索，我慢慢品味文人的情懷、散文的思緒。
　　回望歷史有一點久遠(yuǎn)。眾生的情懷，向來慷慨激揚，但是對于散文作者這些文人來說，無疑在激揚的咒罵聲中，以弱小的仁慈之心清晰地反映出時代的凄哀，以憐憫的客觀觀念解讀歷史的痛楚。歷史是沒有錯的，時代也是沒有錯的。只是人世太過渺小，磅礴的歷史輕輕一抖，系在歷史繩索上的臣民就成了悲劇的化身�！耙粋�風(fēng)云數(shù)百年的朝代，總是以一群強者英武的雄姿開頭，而打下最后一個句點的，卻常常是一些文質(zhì)彬彬的凄怨靈魂”。文人的神經(jīng)太敏感，也太柔弱；敏感得輕易感受到歷史的輕抖，柔弱得受不了時代的變革。他們?yōu)闀r代生，為時代死。時代終結(jié)了，他們便告別了，用生命去倔強，用死亡去清潔。時代太污，不忍活著，不愿橫眉，選一個浪漫的地方，葉落歸根……愿橫眉的，彷徨夠了，開始吶喊，大聲疾呼。歷史無過？人有過！燈下漫筆，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不過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歷史的繩索在抖，我們就離開歷史；文化的源頭有污，我們變革文化。死亡不該浪漫，要死戰(zhàn)斗到死。這是文人最后的良知，是彎腰駝背的身軀直起身板后的骨氣。眾生不敏感，文人敏感；眾生不傷痛，文人傷痛。一場文化的變革興起了。平淡的年代，文人韜光養(yǎng)晦，動亂的年代，文人揮舞著鐵鞭，鞭笞著這個年代前進。
　　時代是前進了，歲月也流逝了。歷史和現(xiàn)實，在某些地方驚人地相似。沉默的年代，連回憶也乖巧得稀零。巴金先生，這位經(jīng)歷了整個世紀(jì)的頑童在生命的后期，卑微地向時代贖罪。蕭珊女士隨著“文革”的消失而消逝，但思念，卻只會越來越濃。時代不會刻意針對某個人，但時代的悲哀降臨的時候，無疑會有數(shù)不清的受害者�！拔母铩睍r期，敏感的人走了，留下來的要永遠(yuǎn)留下來，活著，盡最后的光和熱。
　　然而有些文人，是種很可愛的生物，時代越是滄海橫流，他們就越是風(fēng)平浪靜。什么新文化運動，什么解放戰(zhàn)爭，什么文化大革命……徐志摩先生在翡冷翠山居閑話，梁遇春先生在途中；梁實秋先生有雅舍，豐子愷先生有閑居；周作人先生在喝茶，朱自清先生在冬天吃熱豆腐；沈從文先生進市集，黃裳先生逛茶館，朱湘先生游胡同；賈平凹先生想吼一嗓子秦腔，汪曾祺先生要煮幾枚端午的鴨蛋。時代是什么？痛苦是什么？???不知道！但是你以為他們就是在逃避現(xiàn)實嗎？朋友，你錯了，你不懂他們，文人沒有硬朗的身子和有力的槍炮，當(dāng)文人的嗓子無法振聾發(fā)聵，他們最有力的反抗就是無視。這群可愛的人兒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以最可愛的方式，解放委屈的心靈。
　　緊迫的時代讓大家急迫起來，緊迫過了，大家也輕松得可怕。浩劫終究是要過的，安定才是亙古不變的真理。當(dāng)你不需用盡全力對抗時代、無視時代時，這群敏感的孩子反而覺得孤寂起來。周濤先生靜看鞏乃斯的馬，鐵凝女士看一河的女人；葦岸先生默默關(guān)注大地上的事，朱鴻先生覺得輞川尚靜；王小波先生尋找精神的家園，張承志先生尋找清潔的精神；斯妤小姐問她為什么會孤獨，馬麗華女士竟渴望苦難。生活平靜得可怕。你會注意到螞蟻營巢有三種方式，麻雀在日出和日落叫不同的聲音；王維隱居輞川朝發(fā)夕歸，刺客洋溢著清潔的精神……敵人消滅了，樂趣也變得渺小了，只有通過認(rèn)真的觀察才能感受到。不過有時候，你不必對抗時代，卻得對抗自身。史鐵生先生搖著輪椅，靜坐地壇，從思考中覺悟，從思考中解脫。
　　朋友，如果你在塵世的喧囂中找不到清靜，在生活的忙碌中難求閑適，在世事的繁瑣中迷失了方向；如果你因孤寂而渴求心靈的契合，疲倦了而希望得到身心的解脫，墮落了而需要天使的手掌……你可以讀一讀散文。大學(xué)不該只有專業(yè)和工作，戀愛和友誼，影片和游戲，迷茫和墮落……散文她不可能給你物質(zhì)的幫助，但肯定能給你精神的寄托。認(rèn)真去讀，你會因她，愛上巍峨的高山，無垠的曠野；愛上落日和海面，沙漠和炊煙；愛上歷史文人的情懷，愛上散文那種淡淡的味道。這些不是現(xiàn)實中的擁有，她只是你心的一個世界。現(xiàn)實永遠(yuǎn)那么直白規(guī)矩，而心的世界，會在炎炎夏日里為你下起白雪，會在凜冽寒風(fēng)中為你披上風(fēng)衣，會在你寂寞的時候給你朋友，在你墮落的時候伸出援手……你會慢慢變得可愛，像個小孩子，你會找個沒人的草坪趴在地上擁抱大地，觀察螞蟻爬行，或是躺在地上感受張開雙臂擁抱天空，反而被天空擁抱的感覺。你還會對著平靜的湖面發(fā)呆，思緒飛到魏晉，和嵇康打鐵暢談，或在初唐陪王勃乘船對飲，或者飛得更遠(yuǎn)。這時候，你的世界便比別人多了，塵世便不只有眼前的茍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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