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本書我看到一半的樣子，有些句子在第一遍讀的時候已標(biāo)記下來，有些遺漏了。讓我疑心當(dāng)時怎會錯過這么好的表達。這本書大部分是顧城80年代國外時期的講演、采訪、對談記錄，口語化，但是非常、非常靈動。讓人不禁疑心，詩人口中說出的日常，竟然都這樣凝練美好嗎。讀木心的文學(xué)回憶錄講座也是這種感覺，都是那么平白有力的句子。又像是看到一個美麗的棱鏡，一下子捧在手里是驚喜，細細翻動一下，每個角度都在放光。 顧城說，“他們的驚訝像寶石”，就讓我想到一個人天真的面孔，沒有具象的某個人，而是一種抽象的表情。那是面對著全部生活的勇氣和朝氣。因為沒有缺失，所以勇氣和朝氣都是自然而然。不知道苦難也沒什么不好的。那些努力自詡要勇敢生活下去的人們，都是失去了快樂的人們。他們不再驚訝，也不會四處張望。而另一群人，“他們到處看著，眼睛有神”，臉上掛著驚訝的表情，這多好啊。 你不能說顧城是個不快樂的人。他走在全部的天地和時間之中。他和遇到的青草、小鳥、昆蟲、云朵對話。他和概念對話。他和愛過的女人對話。但問題是，他始終在自問自答。對方并不能給他除此之外更好的答案。關(guān)于生活，他有一個最恰如其分的比喻。他把“我”之外的一切喻為飛鳥，鳥在路上，你看著它們飛過的痕跡，它已經(jīng)在你的生命中。我想這跟馬雁所說的，在那個寂靜的郊外冬天沉默地走過一群打柿子的村民，是一個情景。 如果真的能離開自己，就可以看到生活的全貌了。天上的飛鳥和地上的行人，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只用記著它向前飛的樣子就好了呀。事實上，我們彼此毫無關(guān)聯(lián)，又互相塑造著各自的形態(tài)。這樣共舞的一段路程，既占據(jù)了線性的時間，又造成了實際的結(jié)果，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顧城說，這是非常簡單的道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你和紅豆和南國，是不分的。 顧城說話，像是隨口亂來，又有極其嚴(yán)密的邏輯。有一個段落，幾乎是苦集滅道。他先是講到生命中出現(xiàn)的一道強烈的光芒，“好像是地震時發(fā)出的光芒”。這光芒是什么呢。它們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件，而是“一些細微的跟我的生命感知有關(guān)的事物”。第一次見到了死人，一個孩子說后面的草里藏著拿刀子的人…… 這些強烈的光芒又變成什么了呢。顧城說，原來它們沒有消失，是變成了一些粉末，粘在很多微小的事物上。呵，事物散發(fā)出光芒，被人捕捉到，又變成粉末，散落在更多地方�！八�謂的信仰、愛情，不過是很多粘著淡淡光芒的事物中的一個。這時我才知道，一個事物沒有消失，是因為它是跟我的生命在一起的�！� 但這些光芒和粉末，究竟來自于什么呢？這時，他說了一首詩， 《是樹木游泳的力量》 是樹木游泳的力量 使鳥保持它的航程 使它想起潮水的聲音 鳥在空中說話 它說：中午 它說：樹冠的年齡 芳香覆蓋我們的全身 長長清涼的手臂越過內(nèi)心 我們在風(fēng)中游泳 寂靜成型 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愛情 哦，無論怎么追溯那些光芒的粉末，我們都找不回來了。只能說一句，最初只有愛情。 顧城知道了，“確實最初只有愛情——只有人和萬物的美麗的聯(lián)系。只是后來人們給忘了，就變得孤苦無告�！惫饷⒑头勰╋@示出這段秘密愛情的過程。最初，人不以自己為主體地去理解萬物，那么驚訝地到處看著，我們把自己完全放逐在一刻不停的時間里，才生成了那些最初的美好。可是后來就全忘了，我們學(xué)會控制，學(xué)會復(fù)制，學(xué)會走捷徑，學(xué)會貪婪。我們越想收藏那些光芒，它們就越快速地散落成無處可尋的粉末。可是，我們竟然都不知道這些粉末的存在，還在執(zhí)著、愚蠢、虛榮地追逐那些光芒。 那么這樣還是無解。一切皆苦�？鄟碜杂谟�望。涅?能消除欲望。我佛知曉涅?的方法。光芒變成粉末，就是人和萬物不可追的最初�，F(xiàn)在顧城拆解到了第二步，接下來怎么走？ 他毫無停頓說，
“我覺得詩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回憶，那些細微的光芒附著在不同的小小事物上，就構(gòu)成了不同的回憶；我們因此想起遺忘了的事情，被死亡和誕生切斷了的事情。詩中好多超現(xiàn)實的意象，被認(rèn)為是不存在的，但為什么讓你感到真實呢？秘密就在這兒——這個真實的記憶，一直在你的生命里。一個詞一個字，都可以幫你想起它來；就像一把偶然的鑰匙幫你打開了一片天空一樣，你一下看到了那個熟識已久而全然忘卻了的全新的光明�！� 這段寫的太好了，我忍不住全段摘抄下來。那個全新的光明，是在回憶中誕生，是在詩的回眸中被再次捕獲。這些微小的與詩共舞的時刻，讓我們重新看到了光芒和粉末。 好了，就寫到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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