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美文閱讀寫訓(xùn)練課題:合歡,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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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東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合歡。

小城況味,多是從悠長悠長的小巷里蕩漾出的,這是九歲的我就已經(jīng)能感受得到的,所以,當(dāng)母親牽著我的手慢慢走進(jìn)不知名的巷道里時,一種淡淡的情緒籠上我的心頭,后來,我學(xué)會了描摹那情緒:就是憂傷。

事實(shí)上,九歲的我,和憂傷是不搭界的,三十八歲的母親,似乎也看不出憂傷的樣子。天生的好皮膚讓她總是顯得比同齡人年輕十歲,同樣一件的確良白襯衣,穿在她身上,就穿出了時裝的味道。八十年代的時裝,少不了一條海軍藍(lán)褲子,母親齊耳的短發(fā),剛剛遮住耳朵,當(dāng)她俯下身子給我整理衣服的時候,我看見清晨的陽光投在她的脖頸上,讓她的耳廓有了透明的質(zhì)感,粉嘟嘟的耳垂讓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母親笑一笑,隨手拂過臉頰的發(fā)梢,一段白皙的脖頸上也落下一片陽光。

這是七月,母親去小城開會,順便帶上了我,這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我們的家在比小城更小的小城,中間隔著四個多小時的、顛簸起伏的石子路車程?v深的小巷是我們走往住地的必經(jīng)。小巷里隔三五步就見一棵槐樹,一個人不能環(huán)抱的樹干,濃密深綠的樹葉,漏著點(diǎn)點(diǎn)陽光;笔a披拂處,是一個一個的朱漆門庭,層層剝落的朱漆,銹跡斑斑的門環(huán),半掩著的木門,褪了色的對聯(lián),簇?fù)碇粭l碎石鋪地,僅容我和母親并排行走的小徑,重重疊疊的屋檐從爬滿青苔的高墻上伸出來,把天空切割成一條窄窄的藍(lán)色,隨著我們的腳步晃啊晃。

小巷盡頭,豁然洞開,一個一眼看不到頭的大院子,水泥柱子上掛著“市政府招待所”的木牌,院子里是一排一排白墻青瓦的平房,我隨了母親走進(jìn)一間,一開門,隱隱的霉味兒裹挾著熱浪撲面而來,母親推開淺綠色的木窗,我來到窗前,一棵大樹正對著窗口,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密密綴滿枝頭。樹冠在十幾米高處平平地鋪開,將七月驕陽隔在樹外,樹下形成天然綠蔭。

我雀躍而出,跑到屋后,眼見得十來棵一般高、一般模樣的大樹肩并肩默立,每一棵樹葉間綴滿了粉紅色的、棉絮一樣的絨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形成霧狀的效果。從那紅霧里,飄出絲絲縷縷清甜的香味,我站在樹下,看見那香正傾瀉而下,從我的頭頂,發(fā)梢,直到我的肩膀,我的手,我的腳下,那香蓬勃而起,又從我的腳下蒸騰,沿著我的手,我的肩膀,我的發(fā)梢,直到我的頭頂,翻翻覆覆,重重疊疊,我在那香里,悄悄的,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但母親喚著我走過來了,她剛剛洗過的頭發(fā)還沒有干透,她的臉頰,不知道是因?yàn)橄催^澡的緣故,還是被那籠罩在頭頂?shù)姆凵痴盏木壒,像胭脂一樣。她從那香里走過來了,她喚我的聲音也是香的呢,軟的呢。

又五年,我讀到了史鐵生的《合歡樹》,這樹的名字讓我喜歡,于是就想從史鐵生的筆下看看合歡的樣子,但是文章始終沒有描摹過合歡的樣子!芭c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樹吧!笨墒牵疯F生終究沒有走進(jìn)那棵樹!拔覔u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dú)自靜靜的呆一會。悲傷也成享受!笔疯F生的悲傷我那時并不理解,我所失望的只是,題目叫《合歡樹》,可是哪里有合歡呢?

合歡的名與樹終于成為一體,是在羊城,我十九歲。還是七月,然而羊城的七月幾乎就是煉獄了。走進(jìn)烈士陵園時,我大汗淋漓,奄奄一息,我覺得我馬上就要死掉了。顧不得旁人詫異的目光,我把頭伸向陵園一角的水龍頭,其實(shí)那水也是溫?zé)岬,我把水開到最大,長發(fā)在水中奔跑。立起身,甩甩頭,感覺可以喘氣了,頭頂,卻是一顆大樹,那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密密綴滿枝頭,驀然間,十年前的那樹回來了。樹干上掛著小牌子:“合歡,又名紅粉樸花、朱櫻花、紅絨球,絨花樹,夜合歡,馬纓花。豆科、合歡屬植物。落葉喬木,夏季開花,頭狀花序,合瓣花冠,雄蕊多條,淡紅色。莢果條形,扁平,不裂。高4-15米。樹冠開展;小枝有棱角,嫩枝、花序和葉軸被絨毛或短柔毛。托葉線狀披針形;頭狀花序于枝頂排成圓錐花序;花粉紅色;花萼管狀,花期6-月;果期8-10月。喜光,耐干燥瘠薄。木材紅褐色,紋理直,結(jié)構(gòu)細(xì),干燥時易裂,可制家具、枕木等。樹皮可提制栲膠。原產(chǎn)中國、日本、韓國、朝鮮。為威海市市樹。”合歡,合歡,原來,史鐵生筆下那棵始終未曾露面的合歡,早在我九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遇到了。

那是一次倉促的旅行,倉促到不知道為什么旅行,倉促到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茫然地站在羊城街頭,看衣著光鮮,滿嘴鳥語的人流開開合合,我知道,這里不是我的世界。即使在這里邂逅合歡,與十年前小城的合歡相比,這合歡是傲慢的。雖然樹是一樣的樹,花是一樣的花,但是,那香里已然有著本土的居高臨下不屑一顧。過長沙,長沙的合歡看見過一個十九歲的白衣少女仰面躺在火車站廣場的草坪上,合歡就在她的頭頂,默默看她。因?yàn)闊,因(yàn)椴缓衔缚诳湛杖缫捕d攣的胃,她像一枚風(fēng)干的枯葉。

又是七月,我已是母親當(dāng)年的年紀(jì),依然在小城,依然有合歡,然而母親再也站不起來了,她整日躺在病床上,醫(yī)院的顏色,除了白,還是白。但是窗外是有顏色的,是有花樹的,那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密密綴滿枝頭。我站在窗前,窗外是合歡,床上是母親。

但母親喚著我走過來了,她剛剛洗過的頭發(fā)還沒有干透,她的臉頰,不知道是因?yàn)橄催^澡的緣故,還是被那籠罩在頭頂?shù)姆凵痴盏木壒剩耠僦粯。她從那香里走過來了,她喚我的聲音也是香的呢,軟的呢。驚回首,病床上的母親靜悄悄的,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

我知道了,史鐵生為什么終究沒有走進(jìn)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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