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魯迅

編輯: 逍遙路 關(guān)鍵詞: 高中語文 來源: 高中學習網(wǎng)

  夏日午后,風雨欲來,并不明澈的天光從玻璃天頂照射下來。

  魯迅的面容??中國新興木刻運動80周年暨魯迅誕辰130周年紀念特展正在浙江美術(shù)館進行。展覽大廳的墻面被印滿各種魯迅頭像的大幅背板包圍。那一墻的頭像或明或暗、忽遠忽近、似怒非笑。

  有游人端起相機,對準這一幅,放下,又轉(zhuǎn)向那一格,卻始終不曾按下快門。忽然,他抬起鏡頭:人跡稀少的二樓走廊上,一排赤橙黃綠的展板,每一塊上,都是橫眉下,一只冷眼,從大廳深處投來峻峭的目光。

  魯迅是孤獨的。

  在展廳間穿行瀏覽,滿墻滿壁的作品,除了“文革”中那幾張加了工農(nóng)形象的宣傳畫外,涉及魯迅的畫作和影像,大約總是他孤零零的面容,被置在紙中央,或是“抽小煙冷冷看人的樣子”,定格在時空里。

  他怎么會孤獨呢?當他從《故鄉(xiāng)》向人們指出路的所在,寫《阿Q正傳》揭開國人的“乏相”,《吶喊》著給你看中國兒女們灰色人生的時候,他周圍有梁啟超鼓吹立憲,有孫中山訂立主義,有陳獨秀創(chuàng)建政黨。那不是一個萬馬齊喑的年代,在回答歷史命題的答卷上,也不止印著他這一張“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面容。而他身后被孤零零地供奉在歷史上、課文里,卻恰恰“是革命政治的需要,是一種很大的誤讀,”從“文革”那個年代走過來的學者尹鴻,評價魯迅被塑造成“文化旗手”和“革命斗士”的形象時感慨,“這些側(cè)面估計連魯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但作為懷疑論者的魯迅又真的很孤獨。“孤獨是因為他總走在別人的前面”,研究了半輩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陳思和教授,坦言直到中年,才越來越理解魯迅!八偸呛苋菀卓创﹦e人身上存在的問題,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和事其實與他理想的狀態(tài)相距甚遠!本腿缰骷覐埗ㄨ枥L的那樣,“魯迅先生站在路旁邊……不等到你開嘴說話,他的尖銳的眼光已經(jīng)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許比自己知道的還更清楚!

  魯迅一直在尋找同盟、加入同盟,也曾屢屢被奉為領(lǐng)袖與導師,但他從未真正領(lǐng)導過一個團體,也未曾組織過以自己為中心的團體。他的面容就這樣不斷被擺放在圖譜的中心,卻事實上把所有人都遠遠地拋在了身后。“他是一個文人,不懂政治,也不介入政治,”這是尹鴻的解釋,“他對這一切都深表懷疑,只因為這組織能對中國有一些貢獻,他就勉強參加進去!彼圆芫廴收f,魯迅一生,總是“荷戟獨彷徨”的日子為多,他是天空的飛鷲,并非蟻群的首領(lǐng)。

  而魯迅恰恰又是害怕孤獨的。1926年,他在廈門大學“四面幾無人家”、“海天微茫”的圖書館里寫道:“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我曾經(jīng)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边B他在上海的房東太太,也會在鬧別扭時不準自家小孩和魯迅玩,叫囂著“給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

  他的害怕孤獨,是因為他的“熱”,他的愛,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傾倒。

  所以,魯迅忍不住去呼喊要“救救孩子”,忍不住把滿篇仁義道德字里行間那“吃人的禮教”抖給你看,忍不住換著名字在《語絲》、《自由談》上坐實一個“刀筆吏”的形象!棒斞甘紫仁菄窳痈院驮斐蛇@種劣根性的主流中國文化劣根性的,最無情也最無奈的批判者!边@在微博上被頻頻轉(zhuǎn)發(fā)的長句,表達的是學者尹鴻心中,魯迅的面容。

  離世前一個多月,魯迅曾寫道,當死亡來臨時,對于宿敵,“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這份絕決,在畫家陳丹青的解讀里,恰又是魯迅“對世人最無話可說的愛”。

  魯迅愛生活。在這個紀念特展上,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指著展覽柜里魯迅和許廣平的通信,略帶驚喜地挽著老伴說:“他竟然叫愛人‘小刺猬’,自己又說自己是‘大白象’……”整個展廳里,布著魯迅一生豐富的藝術(shù)收藏,從漢畫像拓片到明清年畫,從中國民間剪紙到西洋木刻版畫,都顯示著它們主人獨特的藝術(shù)品位。

  魯迅又是尤其愛青年的。他在中年得子后寫道,“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展覽中,魯迅和他人少有的合影里,有那么一些必定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那是魯迅去世前不久,和參加第二回全國木刻展的青年圍坐一起。他慈眉善目,他側(cè)耳傾聽,他甚至哈哈大笑地仰在椅背上。拍攝照片的青年攝影家沙飛,在被槍決時,依然將這些圖像的底片,存放在上衣口袋里。

  這場和青年相關(guān)的木刻運動,可以說是魯迅與青年、魯迅與藝術(shù)的集中體現(xiàn)。

  他常常勉勵青年,“表現(xiàn)國民的艱苦,國民的戰(zhàn)斗,這自然并不錯,但如自己并不在這樣的漩渦中,實在無法表現(xiàn),假使以意為之,那就決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為藝術(shù)”。

  1935年,曾因組織“木鈴木刻社”而做過監(jiān)牢的青年曹白,刻了魯迅的肖像去參加全國聯(lián)展,卻被檢察官抽調(diào)。魯迅在得到曹白寄來的拓片后,致信曹白說:“我要保存這幅畫,一者是因為遭過艱難的青年的作品,二是因為留著黨老爺?shù)奶愫,三則由此也紀念一點現(xiàn)在的黑暗與掙扎!敝,魯迅作下了《寫在深夜里》的政治童話。

  “魯迅的話說的如此殷切,”中國美術(shù)學院院長許江在自己的文章里寫道,魯迅這是“將一件作品與其遭遇以及時代的牽連做了凝重而深刻的文化闡釋。”

  “在魯迅看來,木刻的意義是啟蒙,藝術(shù)形式上如此,傳播屬性上也如此!币櫼郧迦A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的專業(yè)眼光,從傳播學角度做了這樣的解讀。

  然而青年們大概是無法真正理解魯迅的。魯迅在給青年版畫家李樺的信中說,“上海的喜歡木刻的青年中,確也是急進的居多,所以在這里說起‘木刻’,有時即等于‘革命’或‘反動’,立刻招人疑忌!

  有一張照片被放在展室顯眼的位置??那是1931年8月,魯迅親手為年輕人操辦“一八藝社”木刻講授會后的合影。太陽下,一群頭發(fā)抹油、襯衣西服的文藝小青年圍著一臉忠厚樸實、一襲長衫罩地的魯迅??而這一年,卻正是柔石遇難,魯迅僥幸避開的一年。他留下性命,為一群小家伙們親自操辦了畫班。

  然而按魯迅在回憶的文章中所說,這團體,因為年輕人“有的被捕,有的回家,也就散掉了……”那些照片中油頭粉面的青年,后來有的發(fā)跡成名,有的做了大官,連日后他們的學生,也實在辨認不出照片里哪個是自己老師當年的樣子。反而只有穿著長衫,和周遭有些格格不入的魯迅,被印在了歷史的底片上。

  80年后的今天,為了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30周年,中國美院又匯聚了國美五代版畫人,開辦了黑白木刻講習班。教師曹曉陽在開班前寫下這樣一段話:在對魯迅先生的逼近重塑中,我們試圖復活那個直面現(xiàn)實的精神,顯形這個精神所對應世界的態(tài)度。

  于是,這些“以刀回溯歷史、秉刀解讀魯迅、持刀逼近現(xiàn)實、放刀直面人生”的青年人,將他們心頭刀尖魯迅的面容,布滿了這一展廳的每一面墻壁。

  墻上的魯迅,正以那或深邃、或炙熱、或逼視、或輕蔑、或似長者特有的從容的目光,注視著來往的創(chuàng)作者和觀看者。

  觀看者里,有在魯迅逝世那年出生的老者。如今依然對“文革”宣傳畫印象深刻的75歲老者潘杰華,看罷陳列中的《北平箋譜》后驚呼“原來魯迅還是那么怡然自喜的一個人啊”。

  觀看者里,有長在新時代的青年。聊著QQ、刷著網(wǎng)頁的“Dream”在自己的“豆瓣主頁”上寫道:新中國長大的孩子,都知道很多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事。但魯迅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仿佛越辨越不清了。

  觀看者里,有年輕時魯迅的崇拜者。幾十年前花完了第一筆研究生補貼,買來《魯迅全集》的尹鴻說:在成功學大行其道的年代里,魯迅似乎已經(jīng)淡出我們的視野。但當我們在欣喜于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時候,翻出魯迅來讀,卻依然有現(xiàn)實感,有共鳴,這是因為社會的繁榮背后,魯迅那代人提出的歷史命題,直到今天我們都尚未跨越,仍未解決。

  觀看者里,有以他為對象的研究者。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思和說:魯迅的面容是無法還原的,這個時代的多元化描述,是在魯迅的名字下,表達對今天社會的一種理解。

  創(chuàng)作者說,我們關(guān)心的是先生所推動社會思想與文化更新的那種建構(gòu)性意識和批判精神,如何重啟,使我們得以捏刀向木,正面逼近并切入這個被日益圖像化、對象化所切割并消費得支離破碎的世界。

  策展人說,從民族革命斗士的頭顱,到準意識形態(tài)的面孔,再到爭議的形象,它作為一種歷史和現(xiàn)實處境的話語遠未終結(jié)。

  在我們沒有弄清楚“我們的面容”“社會的面容”“時代的面容”之前,魯迅的面容,終將還是高懸在歷史的天頂下,孤獨地等待被注視。(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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