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帕烏斯托夫斯基
有時候我也有空閑的日子。于是我一清早就走出家門,步行穿過全城,到諾耶夫花園去,要么就在莫斯科郊區(qū)閑逛,多半是普列斯尼亞區(qū)和杰維察田野那邊。
正是饑荒時期。一天只發(fā)給八分之一磅黑面包。我?guī)е@八分之一磅面包,兩三個蘋果(這是女鄰居莉波奇卡供給我的)和隨便一本什么書出去,一直到天黑,整天待在外面。
荒涼的郊區(qū)包圍著巨大的、驚慌不安的首都。有時會傳來也是那樣遙遠(yuǎn)的槍聲。
……
一個擺渡船的小男孩把我擺渡到(莫斯科河)對岸的諾耶夫花園。那里有高大的菩提樹和菩提樹的綠蔭,因而顯得十分莊嚴(yán)。
菩提樹正在開花,濃郁的花香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南方的春天帶到這里來的。我喜歡想象這個春天,這樣的想象增強(qiáng)了我對世界的愛。
諾耶夫花園從很早以來就以栽培花卉而聞名。它逐漸衰敗了,荒蕪了,到革命前,花園里只剩下了一個不大的溫室。但還是有一些上了紀(jì)的婦女和一個老花匠在里面干活兒。他們很快和我熟了,甚至開始和我談起自己的工作來。
花匠抱怨說,如今只有舉行葬禮、開隆重的會議才需要花。每次他一講到這一點(diǎn),婦女當(dāng)中有一個——
瘦瘦的、長著一雙明亮的淺色眼睛——
好像是為他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對我說,很快他們就準(zhǔn)會為市里的一些小公園栽培花卉,把花賣給所有公民了。
“
不管您怎么說,”
那個婦女在說服我,盡管我并沒反駁她,“
可人沒有花是不行的。譬如說吧,無論從前,還是將來,都有在戀愛的人。不用花,怎樣才能最好地表達(dá)自己的愛情呢?我們這一行是永遠(yuǎn)也不會消滅的。”
有時花匠給我剪幾枝紫羅蘭或重瓣的石竹。我不好意思拿著花穿過饑餓和憂心忡忡的莫斯科市區(qū),因此總是用紙很細(xì)心地把花包起來,而且包得那樣巧妙,讓人猜不出我的紙包里包著的是花。
有一次在電車上紙包破了一條縫。我沒發(fā)覺,直到一個包著白色三角頭巾、上了紀(jì)的婦女問我:
“
眼下您在哪里弄到了這么可愛的東西?”
“
您要小心點(diǎn)兒拿著,”
女售票員警告我,“
不然,一推您,這些花就全都壓壞了。您知道,現(xiàn)在我們的人民是些什么樣的人啊。”
“
這是誰在推?”
一個腰里系著子彈帶的水兵挑釁地問,并且立刻對一個扛著磨刀凳在乘客群中擠過來的磨刀人大發(fā)脾氣,“
你往哪兒鉆?沒看到嗎?——
這是花。笨蛋!”
……
“
天哪!因?yàn)榛ㄒ惨R人!”
一個抱著吃奶的嬰孩的婦女嘆了口氣,“
我丈夫,別提有多嚴(yán)肅、多莊重了,可是我生這一個,生頭一胎的時候,他給我往產(chǎn)科醫(yī)院里送去了一束稠李。”
有人在我背后焦急不安地呼吸。我回頭一看,我背后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她臉色蒼白,穿一件褪了色的粉紅色連衫裙,用一雙像錫制的、燈碗一樣滾圓的灰眼睛懇求地望著我。
“
叔叔,”
她聲音嘶啞地、神秘地說,“
給我一枝花!啊,請給我一枝。”
我給了她一枝重瓣的石竹。在乘客們嫉妒和憤怒的談話聲中,小姑娘拼命擠向后門的平臺,電車還在行駛時就跳下車去,消失了。
“
完全瘋了!”
女售票員說,“
精神不正常的小傻瓜!要是良心允許的話,那么每個人都會要花的。”
我從花束中抽出第二枝石竹,送給了女售票員。上了紀(jì)的女售票員滿臉通紅,都快流出淚來了,她低下熠熠閃亮的眼睛望著那枝花。
立刻有好幾只手默默地向我伸了過來。我把一束花全都分送給了別人,突然我在破舊的電車車廂里看到了那么多眼睛里的閃光,那么多親切的微笑,那么多贊美的神情,好象無論是在這以前,還是以后,我從未遇到過這么多的喜悅和贊美。仿佛耀眼奪目的太陽突然闖進(jìn)了這骯臟的車廂,給所有這些疲倦而滿懷憂慮的人帶來了青春。
一個穿著破舊的黑色短上衣、骨瘦如柴、上了紀(jì)的人,深深低下頭發(fā)剪短了的頭,打開帆布包,很愛惜地把花放進(jìn)包里,我好象覺得有一滴眼淚落到了油跡斑斑的帆布包上。
我忍受不了這一切,于是在電車還在行駛時跳下車去。我走著,一直在想,既然這個骨瘦如柴的人忍不住當(dāng)著大家流淚,那么這枝花想必在這個人的心里引起一些多么痛苦、多么幸福的回憶,他在心中隱藏著自己的老和一顆輕的心的痛苦,想必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
(節(jié)選自帕烏斯托夫斯基《一生的故事》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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