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
我和我的妻子走進(jìn)客廳里。那兒彌漫著霉氣和潮氣。房間已經(jīng)有整整一個世紀(jì)不見亮光，等到我們點上燭火，照亮四壁，就有幾百萬只大老鼠和小耗子往四下里逃竄。我們關(guān)上身后的房門，可是房間里仍然有風(fēng)，吹拂墻角上堆著的一疊疊紙張。亮光落在那些紙上，我們就看見了古老的信紙和中世紀(jì)的畫片。墻壁由于陳日久而變成綠色，上面掛著我家祖先的肖像。
我們的腳步聲響遍整個房子。我咳嗽一聲，就有回聲來接應(yīng)我，這類回聲從前也接應(yīng)過我家祖先發(fā)出的響聲呢
……
房外風(fēng)聲呼嘯和哀叫。壁爐的煙囪里似乎有人在哭，哭聲響著絕望的音調(diào)。大顆的雨點敲打烏黑昏暗的窗子，敲打聲惹得人滿心愁悶。
“
啊，祖宗呀，祖宗
!”
我說，意味深長地嘆氣。
“
假使我是作家，那么我瞧著這些肖像，就會寫出篇幅很大的長篇小說來。要知道，這些老人當(dāng)初每一個都輕過，每一個男的或者女的都有過愛情故事
……
而且是什么樣的愛情故事呀
!
比方說，看一看這個老太婆吧，她是我的曾祖母。這個毫不俊俏、其貌不揚的女人，卻有過極其有趣的故事。你看見嗎
?”
我問妻子說，
“
你看見掛在那邊墻角上的鏡子嗎
?”
我就對妻子指著一面大鏡子，它配著烏黑的銅框，掛在墻角上我曾祖母肖像旁邊。
“
這面鏡子有點邪氣：它生生把我的曾祖母毀了。她花很大的一筆錢買下它，一直到死都沒有離開過它。她黑夜白日地照這面鏡子，一刻也不停，甚至吃飯喝水也要照。每次上床睡覺，她都帶著它，放在床上。她臨終要求把鏡子跟她一塊兒放進(jìn)棺材里。她的心愿沒有實現(xiàn)，因為棺材里裝不下那么大的鏡子。
”
“
她是個風(fēng)騷的女人吧
?”
我的妻子問。
“
就算是吧。然而，難道她就沒有別的鏡子
?
為什么她單單非常喜歡這面鏡子，卻不喜歡別的鏡子呢
?
莫非她就沒有更好點的鏡子
?
不，不，親愛的，這當(dāng)中包藏著一宗嚇人的秘密呢。據(jù)人們傳說，這面鏡子里有個魔鬼作祟，偏巧曾祖母又喜愛魔鬼。當(dāng)然，這些話都是胡扯，可是，毫無疑問，這面配著銅框的鏡子具有神秘的力量。
”
我拂掉鏡面上的灰塵，照一照，揚聲大笑。原來這面鏡子不平整，把我的臉相往四下里扯歪，鼻子跑到左邊面頰上，下巴變成兩個，而且溜到旁邊去了。
“
我曾祖母的愛好可真是奇怪
!”
我說。
我的妻子遲疑不決地走到鏡子跟前，也照一下，頓時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她臉色煞白，四肢發(fā)抖，大叫一聲。燭臺從她手里掉下來，在地板上滾一陣，蠟燭滅了。黑暗包圍了我們。我立刻聽見一件沉重的東西掉在地板上：原來妻子倒在地下，人事不知了。
風(fēng)哀叫得越發(fā)凄厲，大老鼠開始奔跑，小耗子在紙堆里弄得紙張沙沙響。等到一扇百葉窗從窗口脫落，掉下去，我的頭發(fā)就根根直豎起來，不住顫動。月亮在窗外出現(xiàn)了
……
我抱起我的妻子，迅速離開了祖宗的住所。她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過來。
“
鏡子
!
把鏡子拿給我
!”
她醒過來以后說，
“
鏡子在哪兒
?”
這以后她有整整一個星期不喝水，不吃東西，不睡覺，老是要求把那面鏡子拿給她。她痛哭，扯著腦袋上的頭發(fā)，在床上翻來覆去。醫(yī)生說她可能會死于精力衰竭，她的情況極其危險，我這才勉強(qiáng)克制恐懼，來到祖宗的住所，從那兒取來曾祖母的鏡子拿給她。她一看見它，就快樂得哈哈大笑，然后抓住它，吻它，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它。
如今已經(jīng)過去十多，她卻還是在照那面鏡子，一會兒也不肯離開它。
“
難道這就是我嗎
?”
她小聲說，臉上除了泛起紅暈以外，還現(xiàn)出幸福和癡迷的神情。
“
對，這就是我
!
大家都說謊，只有這面鏡子例外
!
人們都說謊，我的丈夫也說謊
!
啊，要是我早點看見我自己，要是我早知道我實際上是什么模樣，那我就不會嫁給這個人
!
他配不上我
!
我的腳旁邊應(yīng)當(dāng)匍匐著最漂亮和最高貴的騎士才對
!……”
有一次我站在妻子身后，無意中看一下鏡子，這才揭開可怕的秘密。我看見鏡子里有一個女人，相貌艷麗奪目，我生平從沒見過這樣的美人。這是大自然的奇跡，融合了美麗、優(yōu)雅和端莊。然而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
為什么我那難看、笨拙的妻子在鏡子里卻顯得這么漂亮
?
這是什么緣故
?
這是因為不平的鏡子把我妻子難看的臉往四下里扯歪，臉容經(jīng)過這樣的變動，說來也湊巧，倒變得漂亮了。負(fù)乘負(fù)等于正嘛。
現(xiàn)在我倆，我和妻子，坐在鏡子跟前，眼巴巴地瞧著它，一刻也不放松：我的鼻子跑到左邊面頰上，下巴變成了兩個，而且溜到旁邊去了，然而我妻子的臉卻嫵媚迷人，我心里猛然生出瘋狂而著魔的熱情。
“
哈哈哈
!”
我狂笑著。
我的妻子卻在小聲說話，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
我多么美啊
!”
（選自《契訶夫小說選》，有刪改）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www.yy-art.cn/gaozhong/42095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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