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不過一束光,他就知道,生命不再屬于自己。
光暗淡,微弱,灰白,轉(zhuǎn)瞬即逝。他正掬一捧水,水送至嘴邊,光悄悄劃過他的眼睛。他愣住,呆住,僵住,凍住,不敢蹲下,不敢趴下,不敢逃走,甚至,不敢呼吸。他知道那是瞄準鏡反射的光芒。狙擊buqiang
的瞄準鏡,冷酷并且精確。
他能夠想像瞄準鏡后面的眼睛。眼睛扣上瞄準鏡,他的眉心即刻與十字中心完美地重疊,F(xiàn)在,草叢間隱藏的狙擊手隨時可以將手指輕輕一勾,讓他在瞬間死去。
甚至來不及掙扎,來不及慘叫。甚至來不及顫抖或者抽搐。他似乎看見子彈從草叢里躥出,沖開稀薄的空氣,螺旋狀飛行,將他的眉心刺出一個圓圓的小孔。小孔散出淡淡的青煙,一縷金黃的陽光從小孔里靈巧地穿過,然后,照上槍手仍然冷峻的臉。
恐懼排山倒海,將他吞噬。他彎著腰,不敢動。
其實他有兩個選擇:其一,他一個魚躍,撲向并且抓起旁邊的步槍。填滿子彈的步槍被扔在兩米以外,兩米距離,半秒鐘足矣。其二,他一個側(cè)翻,滾向并且逃向與步槍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一個茂盛的灌木叢,那些灌木或許可以救他?墒撬麤]有動。他權(quán)衡很久,終于放棄。他知道不可能成功——
他知道草叢里的狙擊手絕不會給他任何機會——
這樣的距離,瞎子也不會射偏.
他在叢林里度過半個多月。半個多月時間里,他連睡覺都睜著眼睛。每一秒鐘他都高度警覺和戒備,頭盔壓得很低,手指扣緊扳機。他趴在河邊的灌木叢里觀察很久,直到確信這里就像自家院子一樣安全。然后他走出來,?掉步槍,?掉干糧,?掉水壺,?掉頭盔。他需要喝點水,吃點干糧。他需要讓他的呼吸變得輕松。他需要讓他的心臟正常跳動。他需要將緊崩的神經(jīng),放松片刻。
于是他成為靶子,成為羊,成為豬,成為死去的士兵。百發(fā)百中的步槍近在咫尺,此時卻更顯多余和滑稽。是的他仍然是兵,只不過他是死去的兵。暫時還活著的死去的兵。這想法令他絕望和悲傷。
他不知道他們對峙了多久。一分鐘?一小時?還是一個下午?他弓著身體,捧著兩手,如同在向看不見的敵人討求一片餅干或者一顆子彈。當死亡被無限抻長,當死亡帶來的恐懼被無限抻長,就等于經(jīng)歷過很多次死亡。似乎真是這樣,一分鐘、一小時或者一個下午,輕的兵在意念里被他的敵人射殺過多次。每一次他都閉了眼睛,每一次他都沒有倒下。然槍手的槍,遲遲沒有響起。
突然他很想坐一會兒。終是一死,為什么不能舒服一些呢?為什么不能早一些呢?甚至,為什么不能試試運氣呢?他慢慢放下雙手,草叢不見動靜;他慢慢往旁邊挪一步,草叢仍然不見動靜;他一點一點蹲下,草叢還是不見動靜。坐上石頭的那一刻他流出眼淚——
滾燙的石頭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舒適感和幸福感。
槍手遲遲不肯將他射殺,這說明,或許,槍手根本不想將他射殺或者他根本不值得槍手射殺。然他仍然不敢拾起步槍。他深知步槍對他意味著什么,對潛伏的槍手意味著什么。他試探著抓起干糧袋,又試探著從干糧袋里拿出餅干。槍沒有響。他從小河里掬起一捧水,又試探著將那口水喝下。槍沒有響。他笑了。他知道現(xiàn)在,只要不去碰槍,他完全可以從容地離開。他向草叢舉起兩手,向一顆沉默的子彈舉起兩手。他高舉兩手退向岸邊,又沖草叢做一個滑稽可笑的鬼臉。他再一次看到那束光——
只有當瞄準鏡輕輕晃動,那束光才會出現(xiàn)——
他知道槍手被他逗笑。
他轉(zhuǎn)身,槍沒有響。他將糧袋背到身上,槍沒有響。他戴上頭盔,槍沒有響。他一步步接近灌木叢,槍沒有響。他將一只腳踏進灌木叢,槍沒有響。突然他認為該給潛伏的狙擊手留下一點東西——
餅干、罐頭、巧克力、烈性酒、鈔票……
什么都行。槍手放過他,等于救下他。
他毫無戒備地將手伸進懷里。槍響了。
(《百花園》
第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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