隘
口
［俄］伊凡·亞歷克塞維奇·蒲寧①
早已入夜，可我依然在山中艱難地邁步，朝隘口走去，頂著風(fēng)，穿過冷颼颼的迷霧。那匹身上濕漉漉的疲憊的馬兒被我牽著，也無望而又順從地跟在后面，把兩只空馬鐙晃得丁當(dāng)直響。
黃昏時分，我曾在松林里歇息。我望著腳下那無底的深淵，就如通常登高俯瞰時那樣渾身是勁，心里充滿自豪。從這兒還能分辨出閃耀在下方遠處漸漸變暗的谷地和狹隘海灣邊的燈火，海灣往東延伸，緩緩地擴展開來，像淺藍色的峭壁一般影影綽綽地往上升起，圍住了半爿天空。
但天色很快就變黑了，我慢慢地走近一片森林。山嶺變得越來越陰森和威嚴，而在高低起伏的山嶺支脈之間的空隙處，聚積著被上方風(fēng)雨驅(qū)趕而來的濃霧……夜晚來到了，我久久地穿行在迷霧中，走在發(fā)出喧嘩的山間松林那黑壓壓的拱頂下面，一邊低著頭躲開陣陣寒風(fēng)。
過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我每分鐘都覺得隘口就在兩步之外，可是遍布石頭的光禿禿的上坡路卻不見盡頭……我停下腳步，心里深感失望。由于緊張和疲勞，我渾身發(fā)抖。身上的衣服被融雪浸得濕透，寒風(fēng)直鉆衣內(nèi)，冷得刺骨。要不要呼喊求助？不過，現(xiàn)在甚至牧羊人都同山羊和綿羊一起躲進了自己那些破舊的農(nóng)舍里，誰會聽到我的喊聲呢？我恐懼地環(huán)顧四周：
“我的上帝！難道我迷路了嗎？”
已經(jīng)很晚了。遠處的松林在有氣無力地低吼。夜變得越來越神秘，我感覺到了這一點，盡管既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身在何處。此刻，深邃的谷地中最后一星燈火也熄滅了�；颐擅傻臐忪F籠罩其上，似乎意識到它漫長的時辰已經(jīng)來到，大地上的一切均已死滅，似乎永遠不會再有早晨，只有重重迷霧在不斷膨脹，將夜半還森然聳峙在那兒的巍巍群山包裹起來。此刻，只有遍布山巒的森林在低聲吼叫，而在荒涼的隘口上空，飛雪變得越來越稠密。
我躲著寒風(fēng)，朝馬兒轉(zhuǎn)過身去。那是同我在一起的唯一的生物！可是，馬兒沒有瞧我一眼。它又濕又冷，弓著背，背上笨拙地高聳著一副鞍
?
，順從地低著頭，耷拉著雙耳。于是，我氣呼呼地拉起韁繩，再次面對濕漉漉的飛雪和寒風(fēng)，再次頑強地迎著風(fēng)雪走去。當(dāng)我企圖看清周圍的一切時，只見到一片灰白色的混沌，夾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使人迷離。當(dāng)我靜心傾聽時，我只能分辨出風(fēng)在耳際的呼嘯，以及背后單調(diào)的丁當(dāng)聲：這是兩只馬鐙在碰撞、敲擊。
不過，很奇怪，心頭的失望反而使我堅強起來！邁出的步子變得更大膽了，由于經(jīng)受了這一切磨難而無法向誰傾訴郁積滿懷的憤懣與怨言，倒反而使我感到欣然而喜。這股怨氣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一股憂郁而又堅定的韌勁，我準備熬過一切，而在煎熬中，無望也會令人喜悅。
最后，終于到了隘口。不過，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無所謂了。我走在空曠平坦的荒原上。風(fēng)把霧氣吹成一縷縷的長條，還想把我刮倒在地�？墒�，我對它毫不在意。光憑著風(fēng)的呼嘯和霧氣的綿延便可以揣測，山里的夜晚已有多深。在下方的谷地里，渺小的人們早已在渺小的農(nóng)舍里安眠；但我并不著急，我咬著牙往前走，一邊對馬兒喃喃地說：
“走吧，走吧。只要不倒下，咱們就慢慢地走下去。在我的一生中，這樣艱險、冷落的隘口已不知有過多少回了！痛苦、折磨、疾病、愛人的背棄、朋友的負義像黑夜一般朝我襲來。終于挨到了這一時刻，要同業(yè)已習(xí)慣的一切告別了。”于是，我咬緊牙關(guān)，把那根在旅途中賴以支撐的拐杖又拿到了手里。通向新的幸福的上坡路是陡峭和崎嶇的，山頂上等待我的是迷霧和風(fēng)雨，隘口邊我將感到可怕的孤獨……然而，咱們還是向前，向前！
我艱難地邁著步，踉踉蹌蹌，好像在睡夢中一般。離拂曉還早著呢。我不得不整夜往山下走，到谷地去。也許只有在黎明時分才得以在某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蜷縮著身子，只有一種感覺——在受凍之后領(lǐng)略一下暖和的愜意。
明天，白晝的人們和太陽又會使我歡欣，又會久久地將我迷惑……但要是我在什么地方倒下呢？那時就會永遠留在黑夜和風(fēng)雪之中，留在自古以來一直如此荒涼的山崖上了。
（選自上海譯文出版社《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譯，有刪改）
【注】①伊凡·亞歷克塞維奇·蒲寧：俄國作家，
1933
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16
．文中畫線處的景物描寫有什么作用？（
4
分）
17
．“我”在通過隘口前后，心理發(fā)生了哪些變化？請簡要概括。（
5
分）
18
．文中隘口、谷地、馬的形象具有什么象征意義？能給人怎樣的啟示？請選擇其中兩個簡要闡述。（
6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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