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這個醫(yī)生幾乎每天釣魚。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灰爐子,一口小鍋,提盒里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jīng)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里,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凈了,就手就放到鍋里。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制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會,就有一只鋼藍(lán)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這位老兄姓王,字談人。
王談人的家很好認(rèn)。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biāo)志。大門總是開著的,往里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掛了好幾塊大匾。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匾都有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jīng)發(fā)暗。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送給王談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得烏亮,匾字發(fā)光,是去才送的。這塊匾與醫(yī)術(shù)無關(guān),或關(guān)系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進(jìn)了過道,是一個小院子。院里種著雞冠、秋葵、鳳仙一類既不花錢,又不費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還有一畦瓢菜。這地方不吃瓢菜,也沒有人種。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從外地找了種子,特為種來和扁豆配對的。過了小院,是三間正房,當(dāng)中是堂屋,一邊是臥房,一邊是他的醫(yī)室。
他這個醫(yī)生是“男婦內(nèi)外大小方脈”,就是說內(nèi)科、外科、婦科、兒科,什么病都看。王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藥,大都是“散”——藥面子。“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和藥鋪的店伙也鑒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雖然每一家藥鋪都掛著一塊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還是不相信。外科散藥里有許多貴重藥: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藥鋪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制。
城里外科醫(yī)生不多,——不知道為什么,大家對外科醫(yī)生都不大看得起,覺得都有點“江湖”,不如內(nèi)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時間比較多。一也看不了幾起癰疽重癥,多半是生瘡長癤子,而且大都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半大小子。
這些生瘡長癤子的小病癥,是不好意思多收錢的,——那時還沒有掛號收費這一說。而且本地規(guī)矩,熟人看病,很少當(dāng)下交款,都得要等“三節(jié)算賬”,——端午、中秋、過。忘倒不會忘的,多少可就“各憑良心”了。遇有實在困難,什么也拿不出來的,就由病人的兒女趴下來磕一個頭。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蓋著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診費免收,連藥錢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飯不致斷頓,——吃扁豆、瓢菜、小魚、糙米和炸鵪鶉!穿衣可就很緊了。淡人夫婦,十多沒添置過衣裳。
有人說:王淡人很傻。
去鬧了一次大水。連天暴雨,一夜西風(fēng),運(yùn)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里流著箱子、柜子、死牛、死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挨餓;還有許多人生病,上吐下瀉,痢疾傷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jié)結(jié)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里來往奔波,為人治病。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zhí)著這根竹篙,泅水過去。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著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鐵鏈,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里,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船開了,看著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層眼淚。眼看這只船在驚濤駭浪里顛簸出沒,終于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fā)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后,那個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nèi)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fēng)。
你好,
(節(jié)選自《汪曾祺作品集》,略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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