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逸芳
我們上島的時候看見一只狗,一只毛色黑得像閃電的輕的狗。它躲著我們走,緊緊地縮著身子往山墻上靠,眼睛里滿是驚慌。
狗怕人?怕到這種程度,好像很奇怪。
陪我們參觀的海署書記說:它怕人。真是怕人。因為島上從來沒有來過這么多人。
這么多人是多少呢?充其量二三十個。這么些人能算得上多么?在我們生活的地方,哪一天不是睜開眼就能看見三五十個人?
如今沒有人的地方才稀奇。我們就是沖著這個到鄉(xiāng)野尋趣。而這個落迦山還算是東海的一個大島,有
“
地
”
有綠化,還因為近陸地,條件相對比較好,偶爾會有人上島來玩。狗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見生人,然而它第一次見到了這么大的隊伍,還是怕足了我們。
書記帶著我們參觀了燈塔守護人的駐地,干凈、整潔,房間里纖塵不染。如今電纜從海底過來,有了電,有了冰箱,還能電腦上網(wǎng),但守塔人依然艱苦,這是物質(zhì)的更是精神的。他們是月月要耐得住寂寞,經(jīng)得起孤獨。時尚的網(wǎng)上生活叫做
“
挑戰(zhàn)
72
小時極限
”
,再有什么
“
極地生存
”
一類的活動,是人在富足有余、富貴有閑的情況下與自己擰著走,試圖看看人的承受能力有多大,查查與自然能夠親近的程度有多深。
其實,我們的燈塔守護人才是真正在默默地挑戰(zhàn)極限。
成了家的丈夫早已不像剛結(jié)婚的時候
“
健談
”
,那時候話多,回來有熱情,也總想著把新鮮事兒拿來講,一旦把他能講的講完,他發(fā)現(xiàn)燈塔守護人肚里就這么點東西,月月守著一盞燈,當他把光明、把希望都分發(fā)給了航海者時,守塔人幾近于把自己也點成了一盞閃閃發(fā)亮的但卻是沉默寡言的燈:習慣不說話,習慣寂寞,習慣孤獨,習慣一個人守護一個島的很平淡卻又很重要的工作。據(jù)說有一個燈塔看守人在孩子出生后回了一趟家,家里
“
老婆兒子熱炕頭
”
的生活讓他十二分地依戀小家,老婆在他走的時候說,你把汪汪帶上吧,讓它陪你。于是小島就多了一樣活物:一只土狗。狗狗初來乍到不適應(yīng),發(fā)瘋似地圍著巖礁轉(zhuǎn)圈發(fā)出恐怖的狂吠:一座島開步走不到五分鐘就走光了,荒蕪蒼涼,連飛鳥都不見,整座島能夠發(fā)出聲音的除了狗與濤聲以外,只有他呼喚汪汪的聲音。
接下來便是周而復(fù)始的單調(diào),慢慢的狗也習慣了,習慣于成為守塔人的一個影子,黃昏跟著爬上幾十級樓梯去點燈,東方發(fā)白了又跟著主人去滅燈,久而久之,狗知道了主人的生活節(jié)奏,狗便成了主人的鐘。
每天到點了,狗會準時推進門來舔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腳底板,麻酥酥的感覺就好接受了親人撫摸,主人與狗有了一種默契,一種相依為命的情愫。主人似乎覺得不再像從前那樣孤獨了,也有了傾訴的對象。可是這只成的狗卻像是受不了長久的寂寞與孤單,經(jīng)常面海而坐,一坐大半天,若不是主人去呼喚,望海的狗就不知要望到幾時才記得回家。主人說:
“
汪汪,是不是想陸地了,想隔壁的狗老婆?
”
然后他拍拍它的頭:
“
起來,回家吃飯吧。
”
汪汪懶洋洋地起立尾隨主人回屋。第二天清晨照舊把主人舔醒。
每當太陽與月亮交替
15
次,守塔人便到了回家的日子。每一次交接班,狗狗最興奮,吠著跑上艇賴著不肯下來。主人把它轟上去說:汪汪,上去上去!我半個月就回來。汪汪極不情愿地一步一回頭地上島,淚光盈盈,好像在埋怨主人,為什么你可以回家我就不可以?汪汪的家在海的那一邊。然而狗狗絕對是忠誠不二的,癟嗒嗒地上了岸。直等到主人返程時,海輪的機器聲嘭嘭地響起,狗狗便在島上歡呼,一旦攏岸,狗狗狂奔著跳下甲板,又是舔又是蹭,與主人久別重逢似的狂喜。
平淡的日子就這樣一一地飄逝了。
有一次,給養(yǎng)艇攏岸時怪誕地安靜,碼頭上只有島上的守護人。一眼望去,這個熟悉了的小島像一片漂在藍色海面上的老葉,被海浪簇擁著,一下又一下,主人的心狂跳不安。
“
汪汪呢?
……”
主人惴惴地問。
“
跳海了
……”
守塔人補充說:
“
是的,汪汪跳海了!
”
狗狗跳海前一整日一整日地望海,不吃不喝不回頭地守望大海。狗是會水的,跳下去也不難回頭,但是狗狗并不回頭,只是一味向外,向海中央游去。也許那便是希望吧。只是茫茫大海何處是盡頭?沒有幾個浪頭汪汪就下沉了,終于成為海魚的腹中餐。主人哭了,哭得是那樣傷心。是啊,他再也沒了
“
自己的影子
”
,也沒了每天早上的叫醒服務(wù),還有那種癢酥酥的感覺
……
當然還可以再養(yǎng)一只,但再養(yǎng)一只難道就能保證不跳海?經(jīng)歷了這樣的故事一般人都不忍心。于是我們的燈塔守護人沉默得像一座山。
生活常常這樣,當一個青煉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守塔人,同時他也會失去很多;氐郊冶阌蟹浅6嗟牟涣晳T:習慣了濤聲就不習慣人聲;習慣了寂寞便不習慣說話,習慣了孤獨便不習慣與人交往。當然不說話不等于沒有話,有很多時候是茶壺里的餃子倒不出來。憋了半個月的話,在島上一個人說了千遍萬遍,回到家時心里熱乎乎眼里濕乎乎的,可一到嘴邊卻像錫遇到火似的快速化掉了。老婆埋怨說,你沒有把你的嘴帶回家,你回不回來一樣,只不過眼前多了個晃來晃去的影子,你最要命的是一點不通人情世故,不僅不會說一句體己話,連見了父母兒子也不會說一句
“
好聽
”
的。妻子數(shù)落丈夫只會把一個月的薪水全數(shù)
“
上繳
”
。進家門,她就像多了一個大兒子,連上街都不會上,站在紅綠燈前手忙腳亂,常常要妻兒帶著過馬路。
天方夜譚吧?有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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