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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題。
手
謝友鄞
“
哐啷”
一聲，鐵門打開，我被推進(jìn)囚室。也許我大咧咧的模樣兒顯得嫩，不像真正的罪犯那般沮喪，更看不出慣犯的邪惡。囚室里另一個人，倚在墻角，默默地打量我。突然，他騰地跳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我下意識地攥緊拳頭。他有三十七、八歲，滿臉胳腮胡子，背微駝，眼睛霍霍發(fā)亮，問：“
你怎么進(jìn)來的？”
我咬住嘴唇。我不能出賣自己。
他看出了我的戒備，一吐舌頭，像個孩子似地笑了。自我介紹道：“
羅浩，新聞攝影記者，因為抓拍幾個鏡頭入獄。”
我松了口氣。我從首都流竄回來后，散發(fā)天安門廣場詩抄，收了進(jìn)來。
羅浩搖搖頭，道：“
你沒有寫詩？沒有散發(fā)你自己的大作？我一看你就是個詩人。”
我太輕，經(jīng)不起捧殺，樂了，和這個家伙親近起來�？墒�，羅浩從不談他的家庭、身世，對前途的憂慮，也不向我打聽這些。只要鐵門關(guān)上，看守走開，就嘰嘰喳喳，向我嘮叨他的攝影藝術(shù)。我對攝影不感興趣。一次，厭煩了，我說：“
算了，你因為搶幾個鏡頭，倒這么大的霉，不值。”
“
你說什么！”
羅浩漲紅臉，瞪住我。
我不服氣地盯住他，心里好笑。見我不買他的帳，吭哧吭哧喘氣，樣子又慘又可憐。呆愣會兒，羅浩一拍腦門，說：“
你知道那幅《不屈的英國人》嗎？”
見我發(fā)愣，羅浩得意地一笑，說：“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加拿大攝影家卡徐，被派去給邱吉爾首相拍照片，準(zhǔn)備印制招貼畫。邱吉爾正吸著雪茄，他以雪茄不離口著稱，神態(tài)平靜、溫和。突然，卡徐從邱吉爾口中奪下雪茄。邱吉爾被激怒了，左手叉腰，右手撐緊座椅扶手，雙目憤怒前視，嗨，‘
老獅子’
的氣勢出來了！”
羅浩右手食指一勾，“
卡徐拍下這個鏡頭，印制成數(shù)百萬張招貼畫，用來表現(xiàn)英國人民不屈的性格，一直送到前線，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
我輕，心性高傲，故意不屑地說：“
那不是造假嗎？我討厭作戲。”
像當(dāng)頭挨了一拳，羅浩臉色難看。半晌，他喉結(jié)滾動，勉強(qiáng)一笑，說：“
生活中好多人，都有一張有味道的臉。但在相機(jī)前一擺，那些動人的東西就消失了，姿勢造作，肌肉僵硬，甚至呆頭呆腦。要搞抓拍。”
他一個下蹲，右臂彎曲平抬，做了一個手持相機(jī)，按下快門抓拍的姿勢。
吃早餐了，我摸一下自己的臉，快沒了，瘦得眼珠子比窩頭大。羅浩瞟我一眼，搶過一個窩頭，用按動快門的食指往窩頭眼里一插，撂下了，又抓起另一個窩頭，食指向眼兒里探去。我心里惱火，這不是相機(jī)。羅浩把窩頭朝我一遞，說：“
這個給你，眼兒小。”
我心一顫，差點兒掉淚！
羅浩神秘地說：“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手！”
羅浩咬著窩頭，自言自語：“
把那只手照下來。”
我驚訝：照一只孤單單的手有什么用？
羅浩一笑：“
畫人難畫手。真正的攝影藝術(shù)家，最喜歡表現(xiàn)手。那只探出鐵窗的手，青筋暴漲，五指修長，充滿抓力，像一只出擊的猛獸。”
羅浩對那只手的想象，如醉如癡了。
第二天早晨，鐵門打開后，羅浩像一支原始人射出的利箭，第一個沖到院心，腦袋往水龍頭底下一掠，可他根本沒洗臉，便往回跑。這次，他繞的圈子特別大，跑到單號囚室鐵窗前。墻根下，倒著一只水桶，羅浩裝模作樣去扶。
羅浩將水桶扶起，朝鐵窗一望，仍是黑森森空洞洞，羅浩露出滿臉的痛苦和絕望！突然，他不顧一切地抬高聲音召喚：“
手，手！”
我臉色煞白，渾身冰涼：完了！
早有警覺的看守跳過去，舉起槍托狠命一擊！“
啊呀！”
羅浩一聲慘叫，嘴角、鼻孔竄血，捂住太陽穴，蹲下，慢慢蹲下。他的臉，仍朝鐵窗望著，就在這時，奇跡發(fā)生了：那只蒼白的手臂抖動著，頑強(qiáng)地伸出鐵窗。羅浩沉重的眼皮抬起，眼中射出奇異的光彩。羅浩用胳膊肘抵住膝頭，右臂艱難地彎曲、平抬，在劇烈的顫抖中，做出了一個手持相機(jī)，按下快門，抓拍的動作……
（選自《小說月報》
第
4
期，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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