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良
天剛透亮,老奶奶起身坐炕上很久了,對著窗戶。
霜花斑斕,湊近哈出口氣,就融出了小洞?墒峭贿h,外頭雪花彌漫,連屋旁的樹都朦朧了。不消說,鎮(zhèn)上通往這里的那條小路,也會被大雪封閉了。想到這兒,老奶奶反倒有了些輕松。
她不愿見生人。
只見她慢騰騰下地,一挪腿,瞧見了墻根的那袋大米。政府的人昨個送來的。
送糧好哇,可干嘛要領記者來呢?
又拍照,又問話的。
老奶奶,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老奶奶,你老家在哪?真想不起來了嗎?說出來,可以送你回去呵。
可是,老奶奶不愿意回老家。
一起出來了那么多姐妹,還有自己的親妹子……
一想到這些,老奶奶的胸口就憋屈,鼻子塞得很。解決這個心情郁悶的問題,幾十了,老奶奶早就有了她自己的辦法。
每天,她得到房子后面的那條河邊去。
不管家里有水沒水,她都習慣地拎著木桶去河邊。河不遠,才四五十米吧。
出了屋,往北面的樺樹林子那邊走。那里不全是樺樹,還有楓樹、松樹。老奶奶來了,就站在松樹下往河對面瞅半晌,每次都這樣。你們知道嗎?河對面的石砬子上,有一朵金達萊花①
呢,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看不見花朵了,但花的味道似乎還在。
一回頭,就瞧見了身邊這棵老松樹,它差不多老是一個樣子,仿佛時間就不會改變似的。哪能呵,一晃兒,夢一般的六七十不就這樣過去了嘛。
你們說,這條樺樹里的小河,咋和老家的河那么像呢?
禁不住,老奶奶又想起了輕時候。那時,她和妹妹一起,成天在老家的河邊玩耍……
那陣子不愿哭,就愿意笑?墒,可是有一天……
想到這里,老奶奶樹皮一樣的臉上,縱橫的紋路便扭了扭,她又要哭了。
她想起了遙遠代的聲音:滿州國,好極了。辦工廠,招工人。你們?nèi)ィ嶅X大大的……
占領軍到河邊來了,押著她的父母一起來的。她于是和妹妹還有許多姐妹一起,遠離了半島,被送到這個寒冷的地方來了。來了才知道,這地方除了要塞便是兵營,哪有什么工廠呵?要這些女孩子做的是什么呢……
那幫畜生!
這天上午,老奶奶到河邊來得晚了一些。一夜雪,把房門和小路全封上了。冬天,這是常事。老奶奶費勁地推開了門,院落里的一切全“
胖”
了起來,四周的田地一片青素白。
她抽出一把木鍬,一點點清出了通往河邊的那條小道。然后回屋,拄上拐杖,拎了只木桶挪到河邊,快到中午了。
寒冷只凍住了半條河,另一半仍然嘩啦啦地淌。
霧氣騰騰的,河邊灌叢上,掛滿了亮晶晶的冰柱。先瞅?qū)γ娴捻亲樱賹χ铀錾瘛?br />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落楓樹上,交頭接耳。它們是從家鄉(xiāng)那邊飛過來的嗎?
老奶奶揚起一雙濁眼,試圖穿透重重疊疊的森林。
慢慢地,她的眼里泛出了暖色。瞧呵,這樣冷的天氣,有一片楓樹葉子仍然堅持在樹枝上呢,托了冰激,壓了厚雪,但它到底沒有屈服呢。
一不留神,老奶奶就動了不顧一切回家去的念頭,可是,這個念頭就像一個水泡冒出來,隨即又冒出了更多的水泡,也就是說,她的想法很快被其他更多的理由否決了。
這會兒,太陽自樹隙縫漏過來光了。
老奶奶的心情好了一點兒。
于是她想破一次例,這一天不跟往常一樣,不在河邊哭了。
誰知不行,等到像往常一樣打了水,臨往回走,忽然覺得胸口又像往常一樣憋屈難受。可憐的老人知道,幾十的習慣了,以后怕是改不掉了。她就跟多少來一樣,蹲在河邊,似乎無緣無由地慟哭起來……
這是什么樣的聲音呢?無法形諸筆墨,因為聲音的高低起伏蘊藏了那么多東西,聲調(diào)的涵義完全代替了語言的涵義。聲音極其尖銳,極具穿透力。全神聽去,這冬日凝滯的空氣里,仿佛起了一串碎玻璃的聲音。原本在楓樹枝上嬉戲的鳥兒,全都靜默下來了。沒有風,老松樹上的雪,竟然簌簌地抖起了一陣兒霧。
重疊的森林里,誰能聽到老奶奶的聲音呢?
數(shù)十來,這位固執(zhí)的老人一次次拒絕了政府的好意,堅守著,自己住在這樣一個僻靜地方,除了不愿意見人的原因外,還有就是為了這個,在能看見金達萊的這條河邊慟哭,不影響別人。
自從被騙過來,成了慰安婦以后,她的眼淚就忍不住了。
多少了,來河邊慟哭已經(jīng)成了老奶奶每天的必需。哭過了,胸口才舒坦一些,鼻子也好多了。好像只有這樣哭上一場,這一天才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力量。
這時,天飄清雪了。瞧這位形單影只的老奶奶,在完成了一天中這樣一種重要的事情之后,沿了雪路,朝小屋挪去。
柱杖拎桶的背影,佝僂于風雪中,久久不曾消失。
(選自《60
小小說精選》,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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