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說來就來了。好像,城市里每個人都在流鼻涕。這讓他的診所里,總是堆滿了人。
診所不大,靠墻放著兩個并排的長凳,人們擠坐在那里,有秩序地,一個挨一個地,等著他開出藥方,或在頭頂掛一個吊瓶。這場面讓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歡有人插隊,正如他不喜歡有人生病,盡管,他是一個大夫。
有時他認為自己好像選錯了職業(yè)。比如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忙了一個上午,面前依然晃動著沒完沒了的病人,這樣他就有些煩躁。后來他更煩躁了,因為他看到一個沒有排隊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僂、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女人。女人緊抱著疊成筒的被子,踉蹌著慌張的腳步,直接擠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女人在皺紋間頑強地掙扎出一雙渾濁的眼,吸盤般吸附著她的臉。女人說,看病,感冒了。聲音沙啞。
他皺了皺眉,用手指著長凳上等候著的那些人,說,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說,我給你錢。
他的眉毛馬上打成結(jié),他說都給錢,這里沒有賒賬和賴賬的。
女人并不理會他的話,說,孩子感冒了,很嚴重,你快給他看看。女人輕輕拍打著懷里的被筒,露著焦急和緊張的表情。
女人遞過來一張破舊的兩毛錢,他認為這張錢的齡,應(yīng)該不會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冀冀地揭開包得緊緊的被筒一角,他歪著頭,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記起有人曾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他想,也許面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你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個男人說,我認識她,這附近所有的國營醫(yī)院和個體門診,沒一個理她的。
他擺擺手,示意男人不要說下去。他輕輕問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嗎?
是的,很重。女人說,他整夜咳嗽呢。
還有呢?他問,他把聽診器小心地塞進被筒。
不吃飯,有時候發(fā)高燒
……
夜里總是哭!女人說。
你別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說話了,還有這么多人等著呢!
你閉嘴!他沖著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變得很激動。
男人撇撇嘴,不說話了。
給他打一針吧。他朝女人笑笑,馬上就好,不會疼的。他站起來,把椅子讓給女人。
現(xiàn)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燒了?過一會,他對女人說。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終于平靜下來,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時候,把被子包嚴實點,別讓他受涼。他叮囑著女人。
那謝謝你了
……
不過明天我還想來,您再給他看一看,行嗎?女人說。
當然行。他收下女人推過來的兩毛錢。
女人終于走了,心滿意足,腳步也變得輕盈。走到門口的時候,女人回過頭來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開始給下一位病人開藥,掛吊針。他心里想著那個故事:單身的母親和
17
歲的兒子,兒子輟學(xué)打工,摔下腳手架,死去
……
母親瘋了,每天抱一個被筒,到處找人給兒子看病。她總說,兒子剛滿兩歲,沒有人理她
……
他想,被子里包的那個干癟的、臟兮兮的枕頭,應(yīng)該是她兒子枕過的吧。
他流下一滴眼淚。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這個診所開下去。他答應(yīng)過女人的。哪怕,他僅剩下女人一個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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