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水波賣牛
朱雪
水波的情緒變得不穩(wěn)定起來。就在幾月前他還把種地致富、當(dāng)村干部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biāo)，幾月后，他覺得呆在我們山里沒什么前途。似乎我們的生命都是天給的，人的命怎么可以掌握在天的手中呢。他輕的心是奔騰著的，渴望大世界，而村子是狹隘的，呆板的。他要掙脫。他想離開。
因此，第二，水波不再把種彩色苞谷放在心上了。水波又撿起了“
讀書夢(mèng)”
。我爹說如果他實(shí)在想回學(xué)校繼續(xù)讀書，就把家里的耕牛賣了。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水波真的趕牛去賣。
我記得那個(gè)初秋，一大早，水波就把牛從家里趕走了。
水波趕著牛路過里灣，路過石嘴。他望著苞谷地、望著稻田，望著路邊的樹……
苞谷地一片濃濃的綠，稼稈上的苞谷穗，還是青青的殼子。田里的早稻已熟了，黃亮亮兒的一片。油桐樹和橡樹、柿樹上都綴著果實(shí)。油桐葉就像人的手掌似的，伸了幾個(gè)尖尖兒出來。有的油桐葉是心形，托著又小又圓的青桐籽。橡子比桐籽還小，長圓形的，外殼扎乎乎的。最招人喜愛的是柿子。掛在樹上紅紅的，黃黃的柿子，可以讓人饞得流口水。
水波拉了一下牛繩，看見牛也在看苞谷地。牛還回頭朝池塘的方向看去。它像是在看它喝過水的池塘，又像是在看池塘邊黃了的稻田�！ �
牛突然對(duì)著田，對(duì)著苞谷地，長哞了幾聲。樣子似乎在跟它的朋友打招呼。它歡快地走了一會(huì)兒，又回頭看著水波，好像不懂主人要把它朝哪里趕。因?yàn)槠匠Ｋ窃诤訛┥虾蜕狡律铣圆荩鞘撬煜さ�，不從這條路經(jīng)過。
走完了村里的莊稼地，水波仍然牽著牛順著大路走。牛站著不動(dòng)了。它回頭，像在問水波到底要去哪里。
走！水波不看它，用棍子抽了一下牛。
牛掙脫著繩子，步子跨向了路邊，仰著頭。水波拽著牛繩，又抽了它幾棍子。牛一個(gè)轉(zhuǎn)身，氣洶洶地沖水波瞪眼。水波一愣，蹲下來，把頭埋下來。有些懊惱。牛把脖子伸過來了，用牛臉磨擦著他的胳膊，眼神溫和。水波摸了摸牛脖子，站起來，牽著它，繼續(xù)朝前走。
牛又是一聲長哞。
走出梅花塘。走過三道彎，再過三道梁。一路上，望見莊稼，望見綠水，望見行人。只有踢蹬踢蹬的腳步聲。水波和牛都沉默著。
快到秀水街時(shí)，水波讓牛在路邊吃了一會(huì)兒草，又找了個(gè)干凈的水坑，讓它喝飽，才朝街上牽去。
在大街道一側(cè)的岔口深處，水波找到了一個(gè)小型屠宰市場。水波拉著牛，在屠宰場站了一下，一個(gè)一臉黑肉的生意人朝他靠近了。水波撿了個(gè)干凈的位置站定，跟生意人談價(jià)。在他的旁邊，地面是紅色的。血跡染紅的，飄著腥味。牛把頭扎在地上，嗅著血，又對(duì)著不遠(yuǎn)處一泡同類的糞便，一聲長哞。那叫聲很悲涼。
談定了，一千二百塊。夠水波的學(xué)費(fèi)了。
牛大滴的眼淚掉落著，眼巴巴地看著主人。水波不看它。
在生意人要牽牛繩時(shí)，水波緊握著牛繩不放。牛賣了，家里的地用什么耕種！它是家里的一個(gè)好幫手啊！沒它不行��！水波猶豫起來。生意人抱怨水波不該做事婆婆媽媽的，說再給他加一百塊。水波想賣。他蒙著頭，想了半個(gè)小時(shí)，覺得不能賣，就決定不賣了。水波拍拍牛頭，說，回家啦。
回來的時(shí)候，牛很高興。它從屠刀下重生了一次，就連叫聲也是快活的。走在街上，它掙開繩子，仰起脖子叫了一聲，禁不住引來了他人的目光。
水波把牛繩攥在了手里，出了秀水街，牛撒歡跑著，水波緊緊地跟著它。跑一陣，歇一陣。太陽灑在水波的背上，也灑向牛；秋風(fēng)撫著水波赤著的胳膊，也撫摸著牛的身子。快晌午了，水波已趕著�；氐搅嗣坊ㄌ�。
水波趕牛又經(jīng)過石嘴大柿樹的時(shí)候，他把牛繩解了。牛在樹下跑來跑去，尋著可吃的草。
水波站在樹下。如果真的不可以再去上學(xué)，他打算出去打工。他不信命，他的一顆渴望馳騁的心是什么也拴不住的。他向往一片廣闊的天地。任憑自己只是一只丑陋的山鼠，什么能夠阻止他對(duì)山外生活的想象？沒有。
（節(jié)選自作者長篇小說《梅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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