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手
①
這兩間，心中最舒坦的一件事，是和連古稀的父母作了鄰居。他們就住在同一小區(qū)，同一幢樓，相鄰的單元里。走過去，走過來，包括上下電梯，也就5
分鐘。
②
去夏初，他們從近30
公里外的郊區(qū)小鎮(zhèn)，遷來我居住的三環(huán)邊的小區(qū)。父母齡越來越大，能夠就近照顧他們，是我們兄妹的共同心愿。
③
轉(zhuǎn)眼一有半。我并沒有照料他們什么，倒是又一次受到他們的呵護(hù)。驟雨來襲，再不用擔(dān)心出門時窗戶大敞，他們會及時過來關(guān)上。晚上回家后，餐桌上經(jīng)常擺放著母親做好送過來的吃食，包子或炒餅，茄合或餡餅，溫乎乎的，像童記憶中，撫摸臉頰的母親的一雙手。
④
父母在身邊，我內(nèi)心的幸福滋長得茂盛。雖然不是每天都過去，但每走卻能和他們相見，用的是當(dāng)初誰也沒有想到的一種方式：招手。他們和我，父母和兒子，每天清晨，一方在院子里，一方在房間里，隔著幾十米的距離，相互招手。這個動作，成了每天的固定的節(jié)目。
⑤
父母有早起散步的習(xí)慣。一多來，除了冬季，其他三個季節(jié)，每天早晨，他們都會定時出門。6
點(diǎn)多鐘，我從窗邊向下面張望，多半就會看到，父母已經(jīng)在下面的小花園里散步了。花園是被幾幢樓圍起來的一個橢圓形空間，不大，盡在我的視野中。母親走在前面，目光平視，走得很慢很慢，父親緊貼著母親，佝僂著的腰好像比過去更彎了，幾乎是緊貼著地面。但走到迎著我這幢樓的方向時，他們都會用勁抬起頭來，不停地向著我這扇窗戶張望。
⑥
我知道，他們在等待我，伸出手去，朝他們揮動。
⑦
我住的是這幢樓房的20
層，他們要仰起臉來，才能看到我所在的房間位置。我在下面張望時脖頸都感到別扭，他們抬頭的動作，就要顯得更吃力，更遲緩。因?yàn)榻嵌鹊年P(guān)系，我在上面能望得見他們，他們在下面卻看不到我。
④
有一天早晨，我忽然萌生出一個孩童般的類似捉迷藏的念頭：在他們半個小時的散步時間里，在他們每次走到面對這邊的位置時，在他們一如既往地抬頭望著，一共五六次，但我沒有像以往那樣，伸出手去招呼他們。最后兩次，他們還停下腳，望著這兒，議論著什么。我知道他們在說怎么沒見到兒子。他們向東邊走，要回自己住的單元門里去了，在二三十米長的路上，他們還停下腳步，身體扭轉(zhuǎn)過來，仰頭朝這邊望。
⑨
過不幾分鐘，電話響了，是母親的聲音，壓該是回到房間就直接拔打的。問今天怎么沒看見我，沒有聽說要出差呵，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
⑩
我心里掠過了一絲疼痛。我覺察到，我的游戲中有一種孩童般的頑劣。
11
那以后，每個早晨，進(jìn)來廚房，第一件事，就是先走到窗邊，卷起紗窗，伸出胳膊，向他們招手。然后才是準(zhǔn)備早餐。
12
這樣，招手對我便有了一種儀式般的意味。做完了它，我才會感到心中踏實(shí)，這一天的開始也就仿佛被祝福過，有了一種明亮和溫暖。對父母而言，這個動作的意義當(dāng)會更大。當(dāng)腳步日漸邁向生命的邊緣時，親情也越來越成為他們生活的核心。
13
我把這當(dāng)作是一種冥冥中的賜予。招手，父母和兒女之間，血脈扣骨肉之間，呼喚和應(yīng)答，自然而然，但又意味深長。
14
父親和母親，一位78
歲，一位75
歲。
15
我只能叨念，在他們體力衰弱的諸多表現(xiàn)中，在那些動作的遲緩、腳步的蹣跚、目光的渾濁之前，不要再加上一個“
更”
字。那些一點(diǎn)點(diǎn)剝奪他們的尊嚴(yán)的伎倆，那些讓我們心里的疼痛一寸寸累積的東西，雖然終歸要來臨，雖然無法不來臨，但來得遲一些吧，再遲一些。
16
認(rèn)為一向是毋庸置疑的唯物論者，但到了如今的齡，有時卻希望，真的有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靈，那樣我會向他祈禱——
請你，保持這樣的一幕，讓我和父母，永遠(yuǎn)能夠像今天這樣，相互之間，招手。請將這一幕，固定成一幅水遠(yuǎn)的風(fēng)景。
17
這在你算不了什么，卻是我無與倫比的幸福。
（原載
9
月26
日《光明日報》“
文薈”
副刊，作者彭程；原文有改動。）
16
．請簡要闡釋“
招手”
在文中的多重含義。（4
分）
17
．簡要分析文章第⑤
段畫線部分人物描寫的特點(diǎn)和主要作用。（5
分）
18
．結(jié)合文章開頭和結(jié)尾句子，簡要分析本文的創(chuàng)作意圖。（6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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