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凝
孕婦牽著牛從集上回來，在通向村子的土路上走著。
午后的太陽照耀著平坦的原野，干凈又暖和。孕婦信手撒開韁繩，好讓牛自在。當(dāng)它拐進麥地歪起脖子啃麥苗時，孕婦喚一聲：“
黑，出來。”
黑是牛的名字。黑遲遲不肯離開麥地，孕婦就惱了：“
黑！”
她喝道。
孕婦愛趕集，只為了什么都看看，婆婆總是牽出黑來讓孕婦騎，怕孕婦累著身子。黑也懷了孕啊，孕婦想。但她接過了韁繩，她愿意在空蕩的路上有黑作伴。她和它好像有點同病相憐，又有點兒共同的自豪感，于是一塊兒腆著驕傲的肚子上了路�；貋頃r，孕婦也沒騎黑，走快走慢由著黑的性兒，當(dāng)她走得實在沉悶，才冷不丁叫一聲：“
黑——
呀！”
她夸張地拖長聲，把黑弄得挺驚愕，拿無比溫順的大眼瞪著孕婦。孕婦樂了，平原頓時熱鬧起來。
遠處，依稀出現(xiàn)了三三兩兩的黑點，是那些剛放學(xué)歸來的孩子。孕婦累了，在路邊一個巨大的石碑上坐下來，黑又信步去了麥地閑逛。
這石碑屬于一個王爺，后來讓一些城里來的粗暴的年輕人給推倒了。石碑躺在路邊成了過路人歇腳的坐物。碑上刻著一些文字，個個如同海碗大小。孕婦不識字，他曾經(jīng)問過丈夫那是些什么字。丈夫也不知道。丈夫說：“
知道了有什么用？一個老輩子的東西。”
孕婦坐在石碑上，又看見了這些字，她的屁股壓住了其中一個。這次她挪開了，小心地坐在碑的邊沿。她弄不明白為什么她要這樣，從前她歇腳，總是一屁股就坐上去。那么，原因還是胸膛下面這個肚子吧。孕婦對這肚子充滿著希冀，這希冀又因為遠處那些越來越清楚的小黑點而變得更加具體。孕婦相信，她的孩子將來無疑要加入這上學(xué)、放學(xué)的隊伍。若是孩子也問起這碑上的字，她不能夠說不知道，她不愿意對不起孩子。
可她實在不認(rèn)識這碑上的字啊。
放學(xué)的孩子們走近了，她叫住一個本家侄子，向他要了一張白紙和一桿鉛筆。
孕婦一手握著鉛筆，一手拿著白紙，等待著孩子們遠去。她仿佛要背著眾人去做一件鬼祟的事。
孕婦將白紙平鋪在石碑上。當(dāng)她打算落筆，才發(fā)現(xiàn)這勞作于她是多么不易，她的手很巧，卻支配不了手中這桿筆。她努力端詳著那陌生的大字，然后膽怯而又堅決地落下了第一筆。她描畫著它們，心中揣測它們是什么意思，又不由得感嘆：字是一種多么好的東西啊！
夕陽西下，孕婦伏在石碑上已經(jīng)很久了。她的臉紅彤彤的，茁壯的手腕不時地發(fā)著抖�？伤荒芡９P，她的心不叫她停筆。她長到這么大，還從來沒干過這么累人、又這么不愿停手的活兒。
不知何時，黑已從麥地返回，臥在孕婦的身邊。它靜靜的凝視著孕婦，臉上滿是馴順，像是守候，像是鼓勵。
孕婦終于完成了她的勞作。在朦朧的暮色中她認(rèn)真地數(shù)，那碑上的大字是十七個，她的白紙上那個也落著十七個。
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和碩怡賢親王神道碑
紙上的字歪扭而又奇特，像盤錯的長蟲，像混亂的麻繩。可它們畢竟是字。有了它們，她似乎才獲得一種資格，似乎才敢與她未來的嬰兒謀面。孩子終歸要離開孕婦的肚子，而那塊寫字的碑卻永遠立在了孕婦的心中。每個人的心中，多少都立著點什么吧。
孕婦將她勞作的果實揣進襖兜，捶著酸麻的腰，呼喚身邊的黑啟程。
黑卻執(zhí)意不肯起身，它換了跪的姿勢，要主人騎上去。
“
黑——
呀！”
孕婦憐憫的叫著，強令黑站起來。
孕婦和黑走在平原上，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女人。黑身上釋放出的氣息使孕婦覺得溫暖而可靠，她不住地?fù)崦�，它拿臉蹭著她的手。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涌現(xiàn)在孕婦的心房。她很想對人形容心中這突然的發(fā)熱。她永遠也形容不出，心中這種情緒就叫做感動。
“
黑——
呀！”
孕婦在黑暗中小聲嘟囔，聲音有點顫，宛若幸福的囈語。
（有刪節(jié)）
（
1
）下列對小說有關(guān)內(nèi)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當(dāng)?shù)膬身検?br />A
、由于歷史的原因，巨大的石碑被推到了，村民們拿它做歇腳的坐物，也算是發(fā)揮了它的作用。
B
、孕婦非要等放學(xué)的孩子走了以后，才上前去描畫那些字，表明她是個內(nèi)斂害羞的人，她本來是可以叫會寫字的人幫她寫的。
C
、孕婦努力描畫石碑上的字，這些字給了孕婦無限的希望和寄托，她認(rèn)為只有這樣才有資格與將要出世的孩子見面。
D
、孕婦在黑暗中小聲的嘟囔，是因為回家的路盡管漫長，走起來很累，但母牛一路的相伴與溫情，讓一切變得幸福而輕松。
E
、本文用詩意的筆調(diào)，在從容淡定的敘述中，傳達了一種溫馨和諧的人生意味，表現(xiàn)了一個女人將為人母的幸福和喜悅。
（
2
）小說中的孕婦具有什么樣的性格？請簡要概述。
（
3
）牛在小說中有什么樣的作用？請簡要分析。
（
4
）孕婦并不認(rèn)識石碑上的字，也不會寫字，卻十分努力的描畫著它們，后來還感嘆：“
字是一種多么好的東西��！”
小說這樣來寫孕婦，有人認(rèn)為讓人感動，也有人認(rèn)為有些做作。你的看法呢？請結(jié)合全文，談?wù)勀愕挠^點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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