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
劉震云
我從部隊復員，回到了家。那是一九七八年，社會上剛興高考的第二年，我便想去碰碰運氣。就這樣，我來到鎮(zhèn)上中學，進了復習班。
復習班，是學校專門為社會上大齡青年考大學辦的。進復習班一看，許多人都認識。于是談各人復習的動機，王全說，他本不想來湊熱鬧，都有老婆的人了，還拉扯著兩孩子，上個什么學？可看到地方上鳳氣恁壞，貪官污吏盡吃小雞，便想來復習，將來一旦考中，做個州府縣官啥的，也來治治這些人。
“
磨桌
”
（豫北土話，形容極矮的人）說，他不想當官，只是不想割麥子，毒日頭底下割來割去，把人整個賊死！最后輪到我，我說，一無所有，才來復習。
這所中學的所在鎮(zhèn)叫塔鋪。鎮(zhèn)名的由來，是因為鎮(zhèn)后村西壇上，豎著一座歪歪扭扭的磚塔。開學頭一天，上語文課，教室后邊傳來鼾聲。老師循聲尋入。大家發(fā)現(xiàn)是坐在后邊的
“
磨桌
”
伏在水泥板上睡著了。老師氣沖沖走了。教室炸了窩。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
“
磨桌
”
的。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亂哄哄的教室里，唯有一個人沒有參加搗亂，趴在水泥板上認真學習。她是個女生，正和尚入定一般看著眼前的書凝神細聲誦讀課文。我不禁敬佩，滿坑蛤蟆叫，就這一個是好學生。
①
河邊落日將盡，一小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紅，一聲不響慢慢淌著
。遠處河灘上，有一農(nóng)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只見那收草姑娘已將一大堆干草收起。這姑娘竟是課堂上那獨自埋頭背書的女同學李愛蓮。我問為什么割草，她臉蛋通紅，說家中困難，爹多病，下有兩弟一妹，只好割草賣錢，維持學業(yè)。我嘆息一聲，說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說：
“
現(xiàn)在好多著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記得有一年，我才十玉，跟爹到焦作拉煤。那是年關(guān)，到了焦作，車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車，已是半夜。我們父女在路上拉車，聽到附近村里人放炮過年，心里真不是滋味�，F(xiàn)在又來上學，總得好好用心，才對得起大人
……”
后來我和李愛蓮同桌。我給她講當兵時在部隊里如何喂豬，她給我講小時候自己爬榆樹，一早晨爬了八棵，采榆錢回家做飯。家里媽挺善良，爹脾氣不好，愛喝酒，喝醉酒就打人。
②
春天了。柳樹吐米芽了
。一天晚飯，我在教室吃，李愛蓮悄悄推給我一個碗。我低頭一看，是幾個菜團子，嫩柳葉蒸做的。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嘗了嘗。競覺山珍海味一般。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怪事，瘦得皮包骨頭的
“
磨桌
”
，突然臉蛋紅撲撲的。這秘密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到廁所解手，發(fā)現(xiàn)地上有幾張破紙在燒。火里爬著幾個剛出殼的幼蟬。
“
磨桌
”
盯著那火，蠻有興味地一個個撿起往嘴里填。接著就滿嘴亂嚼起來。我眼中涌出了淚，上前拉住他，猶如拉住自己的親兄弟：
“
磨桌，咱們回去吧。
”
“
五一
”
了，學校要改善生活。蘿卜燉肉，五毛錢一份。窮年不窮節(jié)，同學們紛紛慷慨地各買一碗，
“
哧溜哧溜
”
放聲吃。我端菜回教室，發(fā)現(xiàn)李愛蓮獨自在課桌前埋頭趴著，也不動彈。我猜想她經(jīng)濟又犯緊張，便將那菜吃了兩口，推給了她。地抬頭看看我，眼圈紅了，將那菜接了過去。我既是感動，又有些難過，還無端生出些崇高和想保護誰的念頭，眼中涌淚，扭身出了教室。
離高考剩兩個月了。這時傳來一個消息，說高考還考世界地理。學校原以為只考中國地理，沒想到臨到頭還考世界地理。大家一下都著了慌。這時我爹送來饃，問是什么書，我簡單給他講了，沒想到他雙手一拍：
“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縣師范教書，說不定他那兒有呢！
”
我說：
“
來回要走一百八十里呢！
”
第二天早晨，爹從縣城回來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爹的鞋幫已開了裂，裂口處泅出一片殷紅殷紅的東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來，發(fā)現(xiàn)那滿是臟土和皺皮的腳上，密密麻麻排滿了血泡，有的已經(jīng)破了，那是一只血腳！
“
爹！
”
我驚叫。卻是哭聲。
高考結(jié)束了。和王全僅分別了一個月，化卻大大變了樣。我想起李愛蓮，忙問：
“
李愛蓮爹的病怎么樣了？她說在新鄉(xiāng)考學，考得怎么樣？
”
王全嘆了一口氣：
“
她根本沒參加考試，她出嫁啦！她爹這次病得不一般，要死要活的，一到新鄉(xiāng)就大吐血。沒五百塊錢人家不讓住院，不開刀就活不了命。一家人急得什么似的。錢哪里借得來？這時王莊的暴發(fā)戶呂奇說，只要李愛蓮嫁給他，他就出醫(yī)療費。你想，人命關(guān)天的事，又不能等，于是就
……”
后來，我進了我國北方的一所最高學府。玉階飛檐，湖畔桃李，莘莘學子。但我的眼前始終浮動著、閃現(xiàn)著塔鋪的一切，一切。我不敢忘記，我是從那里來的一個農(nóng)家子弟。
（有刪改）
（
1
）下列對這篇小說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和鑒賞，最恰當?shù)膬身検牵?br />5
分）
A
．這篇小說由一些小故事連綴而成，娓娓道來，不緊不慢，將那一段生活、那一群人物展現(xiàn)在了讀者的面前。
B
．王全年齡較大，因?qū)Φ胤焦俚牟粷M而決定參加高考，以求將來做官可以整治這些讓他痛恨的地方官，但后來他改變了主意。
C
．小說以順敘的手法記述了“
我”
參加高考的過程，雖然敘事平淡，但真實而感人，寫出了那一代人的辛酸經(jīng)歷。
D
．小說結(jié)尾一段寫“
我”
不敢忘記自己是一個農(nóng)家子弟，這其實是表示“
我”
不敢忘記自己是如何從窮人雄里掙扎出來的。
E
．沈從文的《邊城》和劉震云的《塔鋪》都把目光投向鄉(xiāng)村，都敘述了一個發(fā)生在塔邊的凄美故事，歌頌了人性的純真。
（
2
）小說中兩處畫線部分寫景各有什么作用？請簡要分析。（
6
分）
（
3
）小說中的李愛蓮具有哪些形象特點？請結(jié)合全文簡要分析。（
6
分）
（
4
）小說三次寫“
我”
流淚，每次心情都不一樣。請結(jié)合小說內(nèi)容進行具體分析，并說明這樣寫有什么效果。（
8
分）
參考答案：中小學作文閱讀答案網(wǎng)整理
11
．（
1
）答
E
給
3
分，答
A
給
2
分，答
D
給
1
分；答
B
、
C
不給分。（
D
“
這其實是表示‘
我’
不敢忘記自己是如何從窮人堆里掙扎
r
來的”
顯得牽強；
B
“
但后來他改變了主意”
是對原文“
他卻大大變了樣”
的錯誤理解；
C
“
敘事平淡”
不當，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
（
2
）第一處：傍晚的小河，絢麗的晚霞，構(gòu)成了一幅意境優(yōu)美的面面，為兩位年輕人的出場營造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場景，同時也映襯了李愛蓮這個人物的美好形象；（
4
分）第二處：為后面的情節(jié)作鋪墊，后面寫到李愛蓮送嫩柳葉菜團子。（
2
分）
（
3
）①
她是個學習自覺用功的人。語文課，老師因有人睡覺被氣走，教室一片混亂，而她正專心致志地學習。
②
她是個勤勞吃苦、善良懂事的人。家里窮，她割草賣錢，維持學業(yè)；十五歲時陪父親外
m
拉煤；她知道家里的困難，用心學習，不辜負父母。③
她是個勇于犧牲自己、孝順的人。父親犯病，她不得不中斷了學業(yè)，嫁給了一個有錢人以此換得父親的醫(yī)療費。（每點
2
分）
（
4
）具體分析：第一次是在廁所發(fā)現(xiàn)“
磨桌”
燒蟬吃，是同情同學的遭遇，也為那個年代物質(zhì)極度貧乏而憂心。
（
2
分）第二次是在過節(jié)時發(fā)現(xiàn)李愛蓮沒有錢改善生活，被李愛蓮感動，也為她難過，內(nèi)心萌發(fā)要保護這個脆弱的女孩的念頭。（
2
分）第三次是看到父親走了一百八十里路為自己借書回來時的一只血腳，是對深沉的父愛的感恩。（
2
分）
說明效果：三次描寫，豐富了“
我”
這個人物形象，突
m
了處于低層的人在困頓生活中展現(xiàn)的善良、樸素的品質(zhì)。（
2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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