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分)
風(fēng)景樹
朱道能
當(dāng)二貨提著兩瓶好酒,去看幾年沒有來往的幺爺時,一村人都把脖子抻得像大白鵝似的。
“
砰——
砰”
,幺爺院里突然傳來兩聲玻璃的爆響。
不一會兒,二貨跑出門,臉紫得像茄子:“
你個老東西,就跟樹過一輩子吧!”
一村人都明白,爺倆一定是為賣銀杏樹的事杠上了。
據(jù)幺爺講,這棵銀杏樹是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hellip;…
栽下的。只聽這銀杏灣的名字,就知道它早已是一村人的風(fēng)景了。
夏日,郁郁蔥蔥的樹冠,猶如一把綠色大傘,撐起一片陰涼。一村老少,便愜意地坐在樹下,大人隨意閑聊,小兒繞樹嬉戲。
待到深秋,樹下便是一地金黃。村人就撿拾回去,好生收藏。有長癬生瘡的,熬水一洗;有破皮流血的,揉碎一按;有血高暈眩的,泡茶一飲……
于是,常有人謝幺爺。他聽了,一擺手:都是托先人的福哩!
眼下有人出高價,要買幺爺這棵銀杏樹。誰呢?就是村長大軍。
大軍原本在城里開公司,當(dāng)老板。后來作為有經(jīng)濟(jì)頭腦的能人,被招賢回鄉(xiāng),當(dāng)上了村長。
大軍一上任,立即帶來一個致富項(xiàng)目:賣風(fēng)景樹。
所謂風(fēng)景樹,就是漫山遍野的松樹、柏樹、杉樹什么的。只要連根刨起,纏上草繩,運(yùn)到城里一栽,就變成城里人的風(fēng)景了。
一時間,寂靜的山林里,野雞驚飛,山兔亂竄。
再聚到銀杏樹下,村人的話題便出奇地一致:誰誰又賣了多少棵樹,誰誰又掙了多少錢……
正說得熱鬧,一直悶坐一旁的幺爺,冷不丁冒出一句:“
一群敗家子!”
村人面面相覷,然后訕著臉,散去了。
銀杏樹下,便陡然冷清了許多。
大軍卻常來,盡管問候十句,幺爺也難“
嗯”
上一聲。
一天,大軍神秘地壓低聲音:“
幺爺啊,有人想買銀杏樹,給你出這個價——”
他張開巴掌,五個手指伸得直直地。
幺爺吧噠著煙,望著地。
“
五千,五千!我的幺爺!”
大軍把手掌伸到幺爺臉前。
幺爺吧噠著煙,又去看天。
“
這樣吧,再加一千……”
幺爺站起身。
“
七千,七千怎么樣?不能再高了!”
幺爺終于開口了:“
先回家問你爹,看你有沒有祖宗。再去問你娘,看你是吃奶長大的,還是吃屎長大的!”
大軍狠狠地朝銀杏樹踹去,旋即又齜牙咧嘴地抱腳亂跳。
這事讓二貨老婆知道了,腳跟腳地趕到大軍家里。講好一萬元的價錢后,她一個電話,把在外打工的二貨連夜叫了回來……
這一天,幺爺正坐在樹下打瞌睡。大軍來了,板著臉說:“
我代表村委會正式通知你,咱們村最近招商引資了家化工廠.,需要拓寬進(jìn)村公路——
這棵銀杏樹在規(guī)劃線上,要限期移走,否則將采取強(qiáng)制措施……”
幺爺“
霍”
地站起身:“
你敢——”
大軍冷笑道:“
我是不敢,但是上級領(lǐng)導(dǎo)敢。招商引資是頭等大事,天王老子也要為它讓道!”
沒幾天,施工隊(duì)果真開進(jìn)山來。
看著熱火朝天的施工場面,一村人熱血沸騰。就連蹲在茅坑上,也不忘拿根樹棍,在地上劃拉著征田補(bǔ)償款的數(shù)目。
至于幺爺有多少天沒出院門了,恐怕只有村醫(yī)才清楚。
等再出門時,一向硬朗的幺爺,竟然拄起了拐杖。他鎖上大門,顫巍巍地出了村子。
幾天后,幺爺回來了。
再過幾天,幺爺又走了。
當(dāng)公路一步步向銀杏樹逼近時,幺爺回來了,身后還多了幾個陌生人。
他們徑直來到銀杏樹下,又是測量,又是拍照,一臉的興奮。
村人先是疑惑地張望,恍然后便一下子圍過來:哈,幺爺要賣銀杏樹了!
正在打牌的二貨老婆,把麻將一推,反穿著鞋跑過來,嘴里直嚷:“
賣多少錢?賣多少錢。”
來人笑了:“
多少錢?無價之寶!我們是文物局的,專門來登記保護(hù)這棵活化石的……”
氣喘吁吁趕來的大軍,張著嘴巴,半天沒換過一口氣來。
幺爺走的時候,正是深秋。
村醫(yī)像往常一樣,背著藥箱,過來給幺爺掛藥水。因?yàn)榛S刺鼻的怪味,幺爺一直咳嗽不止,遠(yuǎn)遠(yuǎn)就能聽見。今天卻異常安靜,安靜得讓人心慌。
村醫(yī)喊著幺爺,急急地推開院門……
當(dāng)二貨老婆打著哈欠過來時,村醫(yī)拿出一張紙,是幺爺提前交給他的遺囑:死后遺體火化,骨灰撒在銀杏樹下…
安葬骨灰的那天,來了許多人,有領(lǐng)導(dǎo),有記者。因?yàn)殓蹱斒侨h第一個自愿火化并樹葬的農(nóng)民。
銀杏樹下,面對鏡頭,大軍侃侃而談,談在自己的帶領(lǐng)下,銀杏灣取得了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雙豐收,涌現(xiàn)出了田有根(幺爺?shù)拇竺┻@樣的村民典型……
最后,領(lǐng)導(dǎo)把裝有獎金的紅包,遞給死者家屬。就在二貨還在發(fā)愣的當(dāng)兒,二貨老婆從后面伸手搶過來,捏了捏,嘴角不由往上一翹。當(dāng)發(fā)現(xiàn)鏡頭正在對準(zhǔn)自己時,便用手捂著臉,大聲悲號:“
我的親爹啊,您咋舍得拋下我們走了啊……”
樹葬的小坑挖好了,裝骨灰的布包緩緩打開。大軍搶在鏡頭前捧起一把骨灰,邊撒邊念叨:“
幺爺啊,咱銀杏灣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您老就安心地去吧……”
“
噼噼啪啪……”
為幺爺送行的爆竹,在銀杏樹下,驟然響起。一樹的銀杏葉,簌簌而下,如同漫天的紙錢,飄撒在幺爺?shù)墓腔疑?hellip;”
(選自2008
年《小小說選刊》第24
期,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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