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驀然看見，他冷的眉，冷的眼，冷的筆。表情凝在冷的夜中，像是看到黑夜里有一雙眼睛。

以前對魯迅并沒抱著很大的興趣，只是把那些故事當(dāng)作純粹的故事來看，然而的確沒有什么看頭，因為故事里的人大都穿著半舊不新的藍布褂，沒有張愛玲筆下那種荒涼的旖旎，喝酒也不痛快，總是半碗半碗的抿，還時常要賒賬。

但也不知是從阿Q還是從祥林嫂開始，我竟讀得心里一片凄涼，這種凄涼不是忽如其來的痛哭吶喊，而是從一開始就埋下種子，直到合上書頁，才發(fā)覺已經(jīng)蔓延得那樣深。

魯迅的才華在于他的膽魄和犀利，一針見血毫不含糊，這點我頗欣賞。從來沒有粉飾太平的陳詞濫調(diào)和拖泥帶水。我們的民族需要這樣的戰(zhàn)士，然而這樣的戰(zhàn)士往往會處于最寂寞的位置，甚至把自己推向極其危險的烈火當(dāng)中。

我懷念某個年代，有青年的吶喊，詩人的熱淚，和戰(zhàn)士的英勇，但我同時又悲憤于那個年代，因為這些熱血奮拼的背后還有一群神情麻木眼神茫然的愚民看客。他們終日擔(dān)負著生存的沉重封蓋，備受折磨而又感覺不到折磨，日復(fù)一日的，任憑黑暗榨取干他們的最后一絲氣力和最后一滴鮮血。清醒的，唯周先生一人，雖然是地道的水鄉(xiāng)人，卻不曾有一絲江南的柔和，他是朔北的雪，是雨的精魂。

魯迅的一句話讓我很驚異又很喜歡：“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這也是他本人的寫照罷。雖然表面上是冷的，卻并不只是一個戰(zhàn)士的形象，在《故鄉(xiāng)》里，我分明看到的是一個頑皮活潑的孩子，也像平常的孩子一樣，會在老先生講學(xué)的時候無聊地描畫，會偷豆子吃，會厭煩頭頂上的四角天空。這些瑣碎的小事讀起來很溫暖，也許每個人心里都存放著一個念念不忘的地方，成為一生中夢回的園圃，如沈從文的湘西，如魯迅的故鄉(xiāng)。所以我說，周先生并不總是冷的。他是一面旗幟，但也是一個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

只是可憐的唯有朱安了，成為一把秋天的扇子被遺棄，這原本是我不想提的，只是不忍心又將她拉了出來，我至今也不能定論是誰錯了，是魯迅和許廣平么？是朱安自己么？他們似乎都沒有錯，錯的只是那個年代，使她成為無數(shù)悲劇的縮影。

我寫到現(xiàn)在也沒有想好題目，那就按朱安對魯迅的稱呼來吧，她曾經(jīng)這樣稱呼魯迅：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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