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媚（排遍第九）
西子詞
董穎
自笑平生，英氣凌云，凜然萬里宣威。那知此際，熊虎途窮，來伴麋鹿卑棲！既甘臣妾，猶不許，何為計。爭若都燔寶器。盡誅吾妻子。徑將死戰(zhàn)決雄雌。天意恐憐之。
偶聞太宰，正擅權(quán)，貪賂市恩私。因?qū)毻娅I誠，雖脫霜戈，石室囚系。憂嗟又經(jīng)時。恨不如巢燕自由歸。殘月朦朧，寒雨蕭蕭，有血都成淚。備嘗險厄返邦畿。冤憤刻肝脾。
《薄媚》是大曲的一種。所謂“大曲”，就是指唐宋時的大型歌舞曲，由同一宮調(diào)的若干支曲子組成。宋人王灼《碧雞漫志》說：“凡大曲，有散序、?、排遍、?、正?、入破、虛催、實催、?遍、歇拍、殺?，始成一曲，謂之大遍（按即大曲）�！边@是指一般大曲的結(jié)構(gòu)而言。董穎的《薄媚》大曲，是由排遍第八、排遍第九、第十?、入破第一、第二虛催、第三?遍、第四催拍、第五?遍、第六歇拍、第七煞?等共十曲組成，題為《西子詞》，歌詠的是我國春秋晚期吳越戰(zhàn)爭中越王勾踐利用美人西施復(fù)仇滅吳的歷史故事�！杜疟榈诰拧分皇瞧渲械囊恢�，寫越王勾踐由臣事吳王夫差到返國的全過程，表現(xiàn)了勾踐在窮途末路之際的痛苦掙扎與悲憤心情。
公元前496年，吳王闔廬（廬或作閭）興師伐越，越王勾踐大敗吳師，射傷闔廬。不久，闔廬死去。由是，勾踐威震遐邇。前492年，闔廬子夫差伐越，勾踐大敗，棲于會稽山上，乃使大夫文種向吳求和，“勾踐請為臣、妻為妾”，吳王不許。于是，“勾踐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zhàn)以死”，被文種勸止，并接受了文種的建議，以美女寶器，買通了吳國擅權(quán)貪賂的太宰?，求和成功。于是勾踐入事吳王，為夫差“駕車養(yǎng)馬”，在吳首尾三年，至前490年獲釋返國《排遍第九》。反映了上述歷史內(nèi)容。詞當(dāng)作于作者南渡之后。
勾踐戰(zhàn)敗以至復(fù)國的過程，無疑是悲壯的。作者準(zhǔn)確地把握了這個基本點，所以在詞中，敘事抒情無不抑郁悲摧，壯懷激烈，從而構(gòu)成了這首詞的基調(diào)。上片首六句，用有力的反跌筆法，將詞中主人公平生高可凌云的理想抱負(fù)與眼前窮愁卑下的處境構(gòu)成強烈對比，從而表達其悲憤情懷。起調(diào)三句，氣勢雄闊，有睥睨萬里之概。平生英氣凌云，且曾萬里宣威，何其壯也！但此意卻以“自笑”出之，“自笑”實為自嘆，如“長歌當(dāng)哭”之意，造成反跌之勢。接著以“那知”一句轉(zhuǎn)折，反跌出與平生志氣有云泥之別的悲慘現(xiàn)實，主人公的悲憤感情從中迸發(fā)而出。值得注意的是，詞中寫眼前現(xiàn)實的悲慘，但氣概不衰。寫主人公“途窮”，而以“熊虎”比擬，雖是“途窮”而不減其威；是“熊虎”，卻“來伴麋鹿卑棲”，其拗怒之氣亦隱然可見。這樣就深化了主人公的形象，并使全詞的旋律由起調(diào)的高昂轉(zhuǎn)入沉雄悲壯。“既甘臣妾，猶不許，何為計”三句，節(jié)奏短促有力，句句緊逼，不容喘息。其前兩句已寫出了形勢的嚴(yán)重，“何為計”一句，提出問題，尖銳有力，如驚雷驟至，必須立即作出反應(yīng)，迅速抉擇國計。在句間結(jié)構(gòu)上，“何為計”一句又具有轉(zhuǎn)出下文的作用。“爭若”四句，承上而來，回答問題。這幾句，辭鋒犀利，沉著痛快，聲情悲壯，是血淚語，也是決絕語，表現(xiàn)了主人公決心死戰(zhàn)的英雄氣概�！疤煲饪謶z之”，則詞婉而意堅，流露了對于決戰(zhàn)必勝的期望。詞至歇拍，尤覺聲情悲愴，“殘月朦朧，寒雨蕭蕭”，是這首詞中唯一的寫景處�！霸隆笔恰皻堅隆�，而且“朦朧”；“雨”是“寒雨”，而且“蕭蕭”。“殘月”與寒雨“非同時之景，而是勾踐事吳三年，“備嘗險厄返邦畿”過程中諸般景物的擇要概括，且景物之中寓有山河破碎、家國風(fēng)雨飄搖之意。顯然，這里的寫景，是為了進一步抒情，為“有血都成淚”作烘托。“有血都成淚”、“冤憤刻肝脾”，皆是刻肌入骨、深沁肝脾的悲憤語，是本詞敘事抒情的最高點，成為全詞基調(diào)中最沉重最強烈的音符。
這首詞寫的是歷史故事，但與作者所處的南宋的現(xiàn)實卻極其相似；詞中的主人公勾踐是作者刻意塑造出來的人物，中間傾注著詞人強烈的思想感情。詞人這樣淋漓盡致的描敘勾踐，顯然是借古諷今，指陳時事，抒發(fā)政見，鋒芒直指南宋的最高統(tǒng)治集團。做敵國的“臣妾”，在勾踐來說，只是其反攻以至滅吳的一個準(zhǔn)備，勾踐的屈節(jié)事吳，正是為了滅吳；而南宋王朝對金國的納幣稱臣，則是為了乞求茍安。在這里，可以體會出作者強烈的愛國感情，而那“有血都成淚”、“冤憤刻肝脾”，也正是作者有志難展、報國無路的忠憤。
這首詞是大曲的一遍。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第四章《宋之樂曲》說：“此種大曲，遍數(shù)既多，自于敘事為便�！辈⑴e此董穎《薄媚》為例。這一首將敘事抒情渾為一體（上片抒情兼敘事，下片敘事又抒情，互為作用，相輔而行），而以抒情為主體。抒情又是代作品中人物抒情，則仍是敘事詩作法。所抒發(fā)的人物感情如萬斛涌泉，隨地而出，汩汩滔滔，蔚為大觀。《薄媚》全組十首，用韻皆同部平上去聲通押，平仄間雜，或厲而舉，或清而遠(yuǎn)，或明快而嘹亮，相配使用，抑揚有致，有效地配合了感情的表達，付之歌喉，一定是諧美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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