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朱藻
障泥油壁人歸后，滿院花陰。樓影沉沉，中有傷春一片心。閑穿綠樹尋梅子，斜日籠明。團扇風輕，一徑楊花不避人。
這首詞點醒事實與題旨的語句不多，頗費解讀。然而細味“花陰”、“沉沉”、“梅子”、“楊花”諸語，我們?nèi)阅苷业截灤┤囊饩w。何況“中有傷春一片心”，已明白表露了主人公身份與情懷：全詞是少女或少婦傷春。抓住這一點，我們體味它所有的朦朧況味，便不會迷失方向。而起筆又是唯一有事實敘述有因果交代的句子，它是造成以下所有景物形象與人物動態(tài)的根由，必須首先弄清這第一句究竟說了些什么。障泥，油壁，讀者都知道這是部分代整體的修辭手段，它代指馬匹、馬車，并進一步代指乘坐它的人。但有人把二者合在一起，解作代指“女主人公的心上人“、一個“負情郎”，似難認可。從傳統(tǒng)詩歌語詞的正規(guī)運用來看，障泥、油壁，各有所指是明確的。障泥，馬韉，墊在馬鞍下，垂在馬背兩旁障蔽泥土的錦韉，詩詞中代馬匹并進一層代指騎馬的翩翩男子。油壁，即油壁車，油壁香車、油壁輕車，或謂油?，一種車壁、車帷用油涂飾的華貴車子，有時駕以二馬、三馬，詩詞中每言女子所乘，或逕代指女子。《玉臺新詠?錢塘蘇小歌》：“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羅隱《江南行》：“西陵路邊月悄悄，油壁輕車蘇小小”；晏殊《無題》：“油壁香車不再逢，峽云無跡任西東”，這車的主人、這指代，都是佳麗。所以解讀第一句，可視“障泥”后有所省略、有所轉(zhuǎn)折。意思大約是障泥人去、油壁人歸。如果要將障泥油壁合而釋之，亦無不可，但中心應(yīng)落在“油壁”上：飾韉的馬匹拉著油?中人歸來之后……以下全部景物與人物活動，均為歸來女子的情緒投射和舉措反應(yīng)。我們大致料想，是她乘坐一輛華貴的油壁香車去送自己的親人、愛者遠去，長亭分袂，索寞來歸；或者她竟是在一次公眾活動或途中與阿誰邂逅而又不能暢言，所謂“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李商隱《無題》）。究是何種事實、緣由，我們無法確然分判，然而女主人公的情緒性質(zhì)、情緒趨向則是可以斷定的，她的送別或邂逅歸來，在精神上感受著一種失落一種寂寥一種悵惘。我們只能解讀到這個地步，而在前后文無任何提示、暗示的情況下，“負情郎”云云，只能是主觀外加，是不誠實增補，不可取�！皾M院花陰”，陰，幽暗，陰冷，在失意人心目中，滿庭院的花朵都萎蔫不振，無精打彩，失去了生機。“樓影沉沉”，沉沉，深靜，沉斷，悄無聲息。幽閨獨處，樓宇深潛，無人與語，了無意味。這句描寫，還是主人公情緒外射。“中有傷春一片心”，相對樓、院而言，這偌大一座宅第，竟淹沒著一顆傷春的憔悴的心，何其孤孑無依�！皞骸�，聯(lián)系下文尋梅子，怨楊花，則春光易老，使女主人公觸景生情，生出年華不再，居世無歡之嘆，從而更證實了首句那敘述中我們所能給予的解讀的增補：她是難得與屬意者一面，或竟是與相愛者遠別長離。
下片是景象與女主人公舉止的描寫，是上片“傷春”情緒的進一步展開與渲染。梅子，團扇，楊花諸意象都打上了傳統(tǒng)審美意趣的特定內(nèi)涵。“閑穿綠樹”，“閑”，并非悠閑，而是含著有所失落、難于追尋的空漠感和無聊賴。“尋梅子”，“梅子”既應(yīng)“傷春”字表，點節(jié)令在春夏之交，又應(yīng)“傷春”的內(nèi)蘊──她在思味著青春年華的流逝，表白著對愛的追求。它使我們想起《詩?召南??有梅》那支古老的歌謠。那是一位少女徜徉梅樹下，面對成熟下落、日益稀少的梅子，敏感于時月無情，不禁涌起珍惜年華、希望有人向自己求愛的強烈沖動：梅子落地紛紛，樹上還有七成。追求我的小伙子啊，切莫放過良辰（“?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我們這位“閑穿綠樹尋梅子”的女子，對著梅花已落，梅子已生，她難道不生出“流光容易把人拋”、“花開堪折只須折”的歲月之嘆，難道不也在心底發(fā)出對愛的呼喚與催促嗎！“斜日籠明”，是長時間穿行于綠樹之中的一個補充描寫，是說她走了、尋望了、思味了許久，不覺已黃昏暮靄，樹叢中光線迷離。“籠明”即“朧明”，隱隱約約的樣子，形容月色、日色都可。宋李九齡《荊溪夜泊》有句：“點點漁燈照浪清，水煙疏碧月朧明”，其“朧明”亦即“籠明”。當然詞中“籠明”，既是景物本身的描狀，又是主觀心境迷糊的外現(xiàn)，久久的閑行之中，一種思念牽向遙遠，一種青春流逝的迷茫感覺，已交匯成一種暗淡難明了。
結(jié)末說“團扇風輕，一徑楊花不避人�！眻F扇為女主人公手中所持物，此物傳統(tǒng)運用中，積淀著孤寂無聊等固有的意義。如王昌齡《長信秋詞》句，“且將團扇共徘徊。”這里的出現(xiàn)，它至少是女主人公無聊賴的小道具，時而下意識的輕搖，正遠應(yīng)著一個“閑”字，和透露著心中盤郁著千千結(jié)。人在煩惱、惆悵之中，而楊花卻放肆地、亳不避人地飄落著灑滿了小徑，從而拿楊花的無情來反襯主人公心緒的不快，并俏然束住全詞。“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韓愈《晚春》）；“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杜甫《漫興》），詩人們不痛快時，總愛拿楊花泄怨。此詞于此輕斥楊花，沿襲舊有，并無新創(chuàng)，然而就此收束全篇，恰保持了通體失落意緒的貫注，且使傷春女子多了一層嬌嗔斥物的天真可愛，增強了全詞的形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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