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程垓
夜來風(fēng)雨匆匆，故園定是花無幾。愁多愁極，等閑孤負，一年芳意。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對人容易。算好春長在，好花長見，元只是、人憔悴。
回首池南舊事。恨星星、不堪重記。如今但有，看花老眼，傷時清淚。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來風(fēng)味。待繁紅亂處，留云借月，也須拚醉。
【注釋】：
這首詞的主要內(nèi)容，可以拿其中的“ 看花老眼，傷時清淚”八個字來概括。前者言其“嗟老 ”，后者言其“傷時（憂傷時世）”。由于作者的生平不詳，所以先有必要根據(jù)其《書舟詞》中的若干材料對上述兩點作些參證。
先說“嗟老”。作者祖籍四川眉山。據(jù)《全宋詞》的排列次序，他的生活年代約在辛棄疾同時（排在辛后 ）。過去有人認為他是蘇軾的中表兄弟者其實是不確切的。從其詞看，他曾流放到江浙一帶。特別有兩首詞是客居臨安（今浙江杭州）時所作，如《滿庭芳?時在臨安晚秋登臨》云：“舊信江南好景，一萬里、輕覓莼鱸。誰知道、吳儂未識，蜀客已情孤 ”；又如《鳳棲梧》（客臨安作）云：“斷雁西邊家萬里，料得秋來，笑我歸無計 ”，可知他曾長期飄泊他鄉(xiāng)。而隨著年歲漸老，他的“嗟老”之感就越因其離鄉(xiāng)背井而日益濃烈，故其《孤雁兒》即云：“如今客里傷懷抱，忍雙鬢、隨花老？”這后面三句所表達的感情，正和這里要講的《水龍吟》一詞完全合拍，是為其“嗟老”而又“懷鄉(xiāng)”的思想情緒。
再說“傷時 ”。作者既為辛棄疾同時人，恐怕其心理上也曾經(jīng)受過完顏亮南犯（1161 年）和張浚北伐失敗（1163 年前后 ）這兩場戰(zhàn)爭的沉重打擊 。所以其詞里也生發(fā)過一些“傷時 ”之語。其如《鳳棲梧》云 ：“蜀客望鄉(xiāng)歸不去，當(dāng)時不合催南渡。憂國丹心曾獨許�？v吐長虹，不奈斜陽暮 �！边@種憂國的傷感和《水龍吟》中的“傷時”恐怕也有聯(lián)系。
明乎上面兩點，再來讀這首《水龍吟》詞，思想脈絡(luò)就比較清楚了。它以“傷春”起興，抒發(fā)了思念家鄉(xiāng)和自傷遲暮之感，并隱隱夾寓了他憂時傷亂（這點比較隱晦）的情緒 。詞以“夜來風(fēng)雨匆匆”起句，很使人聯(lián)想到辛棄疾的名句“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摸魚兒》），所以接下便言“故園定是花無幾 ”，思緒一下子飛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園去。作者過去曾在眉山老家筑有園圃池閣（其《鷓鴣天》詞云：“新畫閣，小書舟 ”，《望江南》自注：“家有擬舫名書舟”），現(xiàn)今在異鄉(xiāng)而值春暮，卻感傷起故園的花朵來，其思鄉(xiāng)之情可謂極深極濃。但故園之花如何，自不可睹，而眼前之花凋謝卻是事實。所以不禁對花而嘆息 ：“愁多怨極，等閑孤負，一年芳意 �！睏钊f里《傷春》詩云：“準擬今春樂事濃，依然枉卻一東風(fēng)。年年不帶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 �！边@里亦同楊詩之意，謂正因自己本身愁怨難清，所以無心賞花，故而白白辜負了一年的春意；若反過來說，則“柳困花慵，杏青梅小 ”，轉(zhuǎn)眼春天即將過去，它對人似也太覺草草（“對人容易”）矣。而其實 ，“好春”本“長在 ”，“好花”本“長見”，之所以會產(chǎn)生上述人、花兩相辜負的情況 ，歸根到底 ，“元只是、人憔悴！”
因而上片自“傷春”寫起，至此就點出了“嗟老”（憔悴）的主題。
過片又提故園往事：“回首池南舊事”。池南，或許是指他的“書舟”書屋所在地。他在“書舟”書屋的“舊事”如何，這里沒有明說。但他在另外一些詞中 ，曾經(jīng)隱隱約約提到 。如：“葺屋為舟，身便是、煙波釣客”（《滿江紅 》），“故園梅花正開時，記得清尊頻倒”（《孤雁兒》），可以推斷，它是比較舒適和值得留戀 ，值得回憶的 。但如今 ，“恨星星、不堪重記 ”。發(fā)已星星變白，而人又在異鄉(xiāng)客地，故而更加不堪回首往事。以下則直陳其現(xiàn)實的苦惱 ：“如今但有，看花老眼，傷時清淚 。”“老”與“傷時”，均于此幾句中挑明。作者所深懷著的家國身世的感觸，便借著惜花、傷春的意緒，盡情表出。然而詞人并不就此結(jié)束詞情，這是因為，他還欲求“解脫 ”，因此他在重復(fù)敘述了“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來風(fēng)味”的“嗟老”之感后，接著又言：“待繁紅亂處 ，留云借月，也須拚醉 �！薄傲粼平柙隆保玫氖侵於厝濉耳p鴣天 》成句（“ 曾批給雨支風(fēng)券，累奏留云借月章”）。
連貫起來講 ，意謂：乘著繁花亂開、尚未謝盡之時，讓我“留云借月”（盡量地珍惜 、延長美好的時光）、拚命地去飲酒尋歡吧！這末幾句的意思有些類似于杜甫的“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曲江》），表達了一種且當(dāng)及時行樂的消極心理。
總之，程垓這首詞，通過委婉哀怨的筆觸，曲折盡致、反反復(fù)復(fù)地抒寫了自己郁積重重的“嗟老”與“傷時”之情，讀后確有“凄婉綿麗 ”（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評語）之感。以前不少人作的“傷春”詞中，大多僅寫才子佳人的春恨閨怨，而他的這首詞中，卻寄寓了有關(guān)家國身世（后者為主）的思想情緒，因而顯得立意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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