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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至詩選

編輯: 路逍遙 關鍵詞: 現代詩 來源: 逍遙右腦記憶


馮至詩選 馮至(1905-1993),原名馮承植,字君培。直隸涿州(今河北涿縣)人。詩人、教育家、德語文學專家、翻譯家。 1921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對詩歌發(fā)生興趣,開始新詩創(chuàng)作。1923年夏參加林如稷等在上海主辦的文學團體淺草社。1925年淺草社停止活動,和楊晦、陳翔鶴、陳煒謨另組沉鐘社,出版《沉鐘》周刊、半月刊和《沉鐘叢刊》。1927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德文系,出版了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在哈爾濱和北平從事教學工作。1929年出版第二部詩集《北游及其他》。1930年馮至與廢名合編《駱駝草》周刊。同年赴德國留學,研治文學和哲學,獲德國海德堡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35年回國后曾任同濟大學教授兼附設高級中學主任,西南聯(lián)合大學外交系德語教授等職。其間出版的詩集《十四行集》。1946年返回北京,任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教授。建國后歷任北京大學教授、西語系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所長、名譽所長,中國文聯(lián)第四屆委員、中國作協(xié)第三、四屆副主席,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第一、二屆會長,中國德語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譯協(xié)名譽理事等職。 1980年當選為瑞典皇家文學、歷史、文物研究院外籍院士。1981年當選為聯(lián)邦德國美因茨科學與文學研究院通訊院士。1983年獲聯(lián)邦德國歌德學院歌德獎章。1986年獲民主德國格林兄弟文學獎金。1986年當選為奧地利科學院通訊院士。1987年獲聯(lián)邦德國大十字勛章和國際文化藝術交流中心藝術獎。用其所得一萬馬克設立了“馮至德語文學研究獎”。 出版的詩集有《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他》(1929)、《十四行集》(1942)、《馮至詩選》(1980)等。其他作品有散文集《東歐雜記》(1951)、傳記《杜甫傳》(1952)、譯作集《海涅詩選》(1956)、詩集《西郊集》(1958)、詩集《十年詩抄》(1959)、論文集《詩與遺產》(1963)、譯海涅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1978)等。 十四行詩集 蠶馬 吹簫人 帷幔 蛇 南方的夜 贈之琳 十四行二十七首 1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里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2 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會在泥里土里;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風里蕭蕭的玉樹?? 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嚴肅的廟堂, 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 有如一個圣者的身體, 升華了全城市的喧嘩。 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 凋零里只看著你生長; 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進著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5 我永遠不會忘記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個人世的象征, 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橋; 當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等到了夜深靜悄, 只看見窗兒關閉, 橋上也斂了人跡。 6 我時常看見在原野里 一個村童,或一個農婦 向著無語的晴空啼哭, 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 為了一個玩具的毀棄? 是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為了兒子的病創(chuàng)? 啼哭得那樣沒有停息, 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 一個框子里,在框子外 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 我覺得他們好象從古來 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 為了一個絕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陽光內 我們來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樣的警醒 在我們的心頭, 是同樣的運命 在我們的肩頭。 共同有一個神 他為我們擔心: 等到危險過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們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個舊日的夢想, 眼前的人世太紛雜, 想依附著鵬鳥飛翔 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千年的夢像個老人 期待著最好的兒孫?? 如今有人飛向星辰, 卻忘不了人世的紛紜。 他們常常為了學習 怎樣運行,怎樣隕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 便光一般投身空際。 如今那舊夢卻化作 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9 你長年在生死的的中間生長, 一旦你回到這墮落的城中, 聽著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會象是一個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來, 從些變質的墮落的子孫 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tài),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琛 你在戰(zhàn)場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個世界永向蒼穹, 歸終成為一只斷線的紙鳶: 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 維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曠遠。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的名姓里邊,并沒有 什么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只在黎明和黃昏 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啟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qū)分:多少青年人 賴你寧靜的啟示才得到從 正當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整。 11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著感謝的深情 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云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 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里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著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zhàn)場上有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著浮云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fā)光 象一件圣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13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絕望的愛里換來新的營養(yǎng), 你知道飛蛾為什么投向火焰, 蛇為什么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14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黃花, 燃著了,濃郁的扁柏 燃著了,還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 向著高處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樹,一座監(jiān)獄的小院 和陰暗的房里低著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15 看這一隊隊的騾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沖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里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xiāng)的嘆息: 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行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么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么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么也帶不走 16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里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發(fā)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18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里,它白晝時 是什么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后,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里: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19 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幾回春幾回冬, 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guī)定的年齡。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里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著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 只在些親密的夢里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yǎng)分。 21 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里萬里的距離: 鋼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聽著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廿里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個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23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只知道潮濕陰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墻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里,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后,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這里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綠草和青松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里怎么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永生。 25 案頭擺設著用具, 架上陳列著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里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里沒有歌聲, 舉動里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著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游戲 海鹽在血里游戲?? 夢里可能聽得到 天和海向我們呼叫? 26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里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向我們要求新的發(fā)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fā)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27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里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愿這些詩象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原載《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蠶馬 1 溪旁開遍了紅花, 天邊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初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在那時,年代真荒遠, 路上少行車,水上不見船, 在那荒遠的歲月里, 有多少蒼涼的情感。 是一個可憐的少女, 沒有母親,父親又遠離, 臨行的時候囑咐她: “好好耕種著這幾畝田地!” 旁邊一匹白色的駿馬, 父親眼望著女兒,手指著它, “它會馴良地幫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實的伴侶! 女兒不懂得什么是別離, 不知父親往天涯,還是海際。 依舊是風風雨雨, 可是田園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親呀,你幾時才能夠回來? 別離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邊, 去尋找父親的笑臉?” 她望著眼前的衰花枯葉, 輕撫著駿馬的鬃毛, “如果有一個親愛的青年, 他必定肯為我到處去尋找!” 她的心里這樣想, 天邊浮著將落的太陽, 好像有一個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蕩漾。 忽然一聲響亮的嘶鳴, 把她的癡夢驚醒; 駿馬已經投入遠遠的平蕪, 同時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溫暖的柳絮成團,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燒著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三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回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荊棘生遍了她的田園, 煩悶占據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靜的窗前, 只叫著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著窗兒發(fā)呆, 路上遠遠地起了塵埃; (她早已不做這個夢了, 這個夢早已在她的夢外。) 現在啊,遠遠地起了塵埃, 駿馬找到了父親歸來; 父親騎在駿馬的背上, 馬的嘶鳴變成和諧的歌唱。 父親吻著女兒的鬢邊, 女兒拂著父親的征塵, 馬卻跪在地的身邊,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親象寧靜的大海, 她正如瑩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懷, 凈化了這煩悶的世界。 只是馬跪在她的床邊, 整夜地涕淚漣漣, 目光好像明燈兩盞, “姑娘啊,我為你走遍了天邊!” 她拍著馬頭向它說,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這樣癲癡, 提防著父親要殺掉了你! 它一些兒鮮草也不咽, 半瓢兒清水也不飲, 不是向著她的面龐長嘆,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邊睡寢。 3 黃色的蘼蕪已經調殘 到處飛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還燃著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織繭,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空空曠曠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風暴雨; 壁上懸掛著一張馬皮, 這是她唯一的伴侶。 “親愛的父親,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這匹駿馬殺掉了, 我又是凄涼,又是恐懼! “親愛的父親, 電光閃,雷聲響, 你丟下了你的女兒, 又是恐懼,又是凄涼!” “親愛的姑娘, 你不要凄涼,不要恐懼! 我愿生生世世保護你, 保護你的身體!” 馬皮里發(fā)出沉重的語聲, 她的心兒怦怦,發(fā)兒悚悚; 電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隨著雷聲閃動。 隨著風聲哀訴, 伴著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護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間是個青年的幻影, 一瞬間是那駿馬的狂奔: 在大地將要崩潰的一瞬, 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兒還沒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斷;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時風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電; 馬皮裹住了她的身體, 月光中變成了雪白的蠶繭! ? ?1925 附注: 傳說有蠶女.父為人掠去,惟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 馬聞言,絕絆而去。數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棲于桑,女化為蠶.??見干寶《搜神記》。 (原載《昨日之秋》北新書局1927年版。 選自《馮至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吹簫人 我唱這段故事, 請大家切莫悲傷, 因為他倆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樂的收場!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內,洞宇森森; 一個壯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隱。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獨自登上山腰; 身穿著閑雅的長衫, 還帶著一支洞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鮮。 他順手拿起洞簫, 無心地慢慢吹起── 為什么今夜的調兒, 含著另樣的情緒? 一樣的松間 一樣的小溪細語, 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漸漸含滿了哭泣? 誰將他的心扉輕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簫聲的雜復, 絕不像平素的那樣質樸。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著了瘋狂, 他吹著,挾著長衫, 望喧雜的人間奔向。 簫離不開他的唇, 眼前飄蕩著昨夜的幻像── 銀灰的云里烘托著 一個吹簫的女郎。 烏發(fā)與云層深處, 不能仔細區(qū)分: 淺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圍盡在睡眠, 他忘卻山外的人間, 有時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見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彎彎; 若是那松間★萃, 把芬芳的冷調輕彈。 若是那夜深靜悄, 小溪的細語低低; 若是那樹枝風寂, 鳥兒的夢境迷離。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懷恬淡; 他吹他的洞簫, 不帶著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濃云卻將洞口封閉, 他心中忐忑不安, 這境界他不曾經驗! 如水的月光, 盡被濃云遮住, 他輾轉枕席, 總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卻又充溢了人間的情緒;── 他緊握著他的洞簫, 他說,要到人間將她尋找! 眼看著過了一年, 簫吻著他的唇兒嗚咽, 早遺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間的風韻。 他穿過無數的市廛, 他走過無數的村鎮(zhèn), 他看見不少的吹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滿衣的灰塵。 古廟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暫時忘去了他的尋求, 又覺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復平淡, 簫聲也隨著和緩── 可是樓上誰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這里,停留了三天, 該計算,明日何處去, 呀!煙氣氤氳中, 一縷縷是什么聲息? 樓上紅窗的影兒 是一個窈窕的女郎; 她對誰抒寫幽思, 訴說她的衷腸? 他如夢如醉地 一似當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簫不往唇邊輕放? 月光把他倆的簫聲 溶在無邊的淚海之中; 深閨與深山的情意, 亂紛紛織在一起!     三 流浪無歸的青年, 哪能娶侯門嬌女? 任憑媽媽怎樣慈愛, 嚴厲的爹爹也難應許。 他倆日夜焦思, 為他倆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簫的時節(jié), 魂露兒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為何聽不見, 樓上的簫聲? 他望那座樓窗, 也不見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話意, 無奈她又病不能起; 藥餌側都無效, 更沒有氣力吹簫! 夢里洞簫向他說, 「我能醫(yī)入了膏肓的重; 因為在我的腔子里, 盡藏著你的精靈! 他醒來沒有遲疑, 把洞簫劈成兩半── 煮成了一碗藥湯,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許了他們的愿望。 明月如舊團圓, 照著并肩的人兒一雙! 啊,月下的人兒一雙! 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雖是,正在欣歡, 她的洞簫,獨自孤單! 他吹她的洞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無可奈何的傷泣! 「假使我的洞簫還在, 天堂的門,一定大開, 無數仙家女,為我們, 擲花舞蹈齊來!」 他深切的傷悲, 怎能夠向她說明: 后來終于積成了, 不醫(yī)治的重病。 她終不能不把她的簫, 也當作惟一的圣藥; 完成了她的愛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給他們的是空虛, 還有那空虛的惆悵── 縷縷的簫的余音, 引他們向著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鄉(xiāng)間的故事 誰曾經,望著那蔥蘢的山腰, 蔥蘢里掩映著,一帶紅墻, 不曾享受過,幽閑的圣味── 氤氳地,漾起來一絲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說是脫去了,許多索累; 在他們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卻像含蓄著,中古羅曼的風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脈, 有兩座無名的高山,遙遙峙立; 一個是佛院,一個是尼庵, 兩座山腰里,抱著這兩個廟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個少尼, 繡下了一張珍奇的帷幔; 每當鄉(xiāng)中進香的春節(jié), 卻在對面的僧院里展覽, 這又錯綜,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鄉(xiāng)人們單純的話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歲的時節(jié), 就跪在菩薩龕前,將烏絲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門舊戶, 她并不是,為了饑寒; 她雖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許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個,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離掉了,她的家園, 除了她隱隱深潛的,痛苦,聰明, 便是鶯鳥兒,替人間訴說憂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兒圓圓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聲中,把她引到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蕩漾。 終不像在人間,能享清福── 在水認識了,她的娟麗,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葉,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說, 「你既然發(fā)愿,我也不能阻你, 從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這不能比作尋常的兒戲! 「雖說你覺得,苦海無邊, 倒底是誰,將你這年輕的人兒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說, 在佛前懺悔時,也要說明!」 「我的師,并沒有人將我提醒; 我只是無意中,聽見了一句── 說將來同我共運命的那個人, 是一個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無奈婚約,早被父母寫定, 婚筵也正由親友籌劃; 他們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時候, 我只好背了他們,來到這座山中。」 「我的師,這都是真實的話, 我相信你,同信菩薩一樣; 我情愿消滅了,一切熱念, 冰一般凝凍了,我的心腸!」 「淚珠兒隨著清脆的語聲, 一滴滴,一字字,濕遍了衣襟。 老尼說,「你削去煩惱絲, 淚珠兒也要隨著惱消盡!」 惱人的春風,才吹綠了山腰, 凄涼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間不知又起了,多少紛紜, 尼庵總是靜靜地沒有新鮮,沒有陳舊。 只有那暮鼓晨鐘,經聲佛號, 不知是將人喚醒,還是引人入夢? 她的心兒隨著形骸消瘦, 可是沒有淚的眼前,更覺朦朧。 過了一天,恰便似過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頭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結了寒冰, 荒涼與寂寞,也來自遠遠的山巔。 正午的陽光,初春般的溫暖, 熙熙的白鴿兒,在空際飛翔; 翩翩地,來了青年的兄妹, 說是奉了母命,來拜佛進香。 她看著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蘊著難言的深情一縷── 活潑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邊說, 句句聲聲,都成了她的竹針萬棘! 「美麗的少姑啊,我告訴你! 聰明的你,你說他冤不冤? 為了遺棄了她的,一個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許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獨坐在門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風凄冷, 她睜睜地,目送著一雙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沒有一些兒蹤影! 寒鴉呀呀地,棲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黃昏; 熱淚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鐘頻頻敲擊,她仿佛無聞。 老尼的心腸,雖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憐她的年紀輕輕── 這樣兒年紀輕輕地, 便有這樣的,乖奇的運命。 憐她本也是貴族的閨女, 教她靜靜地修養(yǎng),在庵后的小樓。 她懨懨地,不知病了幾多時, 嫩綠的林中,又聽見了鷓鴣。 山巔的積雪,被暖風融化, 金甲的蟲兒,在春光里飛翔; 她的頭兒總是低低地, 漫說升天成佛,早都無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將來獨葬在,三尺的孤墳──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沒有了,一些兒福份! 爐煙縷縷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閣; 一個牧童,吹著嘹?的笛聲, 趕著羊兒,由她的樓下走過。 笛聲越遠,越覺得幽揚, 兩朵紅云輕抹在,她蒼白的面龐── 她取出一張緋紅的?幔, 仔細地看了許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陽光笛聲里, 更參雜著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兒里,涌出來一朵白蓮, 她就把它,繡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聲中, 總甜甜地,有一種新鮮的曲調── 她也就把彩色的線,按著心意, 水里繡了比目魚,天上是相思鳥! 她時時刻刻地,沒有停息, 把帷幔繡成了,極樂的世界── 樹葉相遮,溪聲相應,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還想把她的悲哀, 也繡在那空角的上面── 無奈白露又變成嚴霜, 深夜里又來,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葉兒,依依地落, 楓樹的葉兒,凄凄地紅, 風翕翕,雨疏疏,她開了窗兒, 等候著,等著吹笛的牧童。 「這是我半年來,繡成的帷幔, 多謝你的笛聲,給我許多靈感! 我是個十八歲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淚珠泛瀾! 「可是我們永久隔閡著; 在兩個世界里──」 她把這包帷幔擲下去, 匆匆地,又將窗兒關閉。 次日的天空,布滿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個牧童,剃度在對方的僧院, 尼庵內焚化了,這年少的尼姑。 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 帷幔還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沒有一個人兒,能夠補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蛇 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 冰冷地沒有言語── 姑娘,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莫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光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潛潛走過; 為我把你的夢境沖下來, 像一只緋紅的花朵! 南方的夜 我們靜靜地坐在湖濱, 聽燕子給我們講講南方的靜夜。 南方的靜夜已經被它們帶來, 夜的蘆葦蒸發(fā)著濃郁的熱情──   我已經感到了南方的夜間的陶醉,   請你也嗅一嗅吧這蘆葦叢中的濃味。 你說大熊星總像是寒帶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覺得凄冷。 這時的燕子輕輕地掠過水面, 零亂了滿湖的星影──   請你看一看吧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這樣的景象。 你說,你疑心那邊的白果松, 總仿佛樹上的積雪還沒有消融。 這時燕子飛上了一棵棕櫚, 唱出來一種熱烈的歌聲──   請你聽一聽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這樣的景象。 總覺得我們不像是熱帶的人, 我們的胸中總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 經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   這時我胸中忽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   它要在這靜夜里火一樣地開放! 贈之琳 你組織時間的、空間的距離,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關的事物 組織得那樣美,那樣多情。 我的時間空間不會組織, 只聽憑無情的歲月給我處理 我常漫不經心地說,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齡, 說得高齡竟像是 難以攀登的崇山峻嶺; 不料他們的年齡我如今已經超過, 回頭看走過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們當年在昆明,沒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從未覺得有什么距離; 如今同住在這現代化的城市, 古人卻替我說一句話??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無情的歲月, 想召回已經逝去的年華, 無奈逝去的年華不聽召喚, 只給我一些新的啟發(fā)。 你斟酌兩種語言的懸殊, 勝似燈光下檢驗分辨地區(qū)的泥土; 不管命運怎樣戲弄你的盆舟。 你的詩是逆水迎風的檣櫓。 大家談論著你的《十年詩草》, 也談論著你?譯的悲劇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載《滄!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獨上高樓翻閱現代文學史, 這星座不顯赫,卻含蓄著獨特的光輝。 [注]本詩是為祝賀卞之琳八十壽辰而做, 作者時年八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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