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派詩歌示例 　　《再別康橋》 　　徐志摩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做一條水草! 　　那榆(yú)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gāo)，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老話》 　　孫大雨 　　自從我披了一襲青云憑靠在渺茫間， 　　頭戴一頂光華的軒冕， 　　四下里拜伏著千峰默默的層巒， 　　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 　　你們這下界才開始在我底腳下盤旋往來?? 　　自從那時候我便在這地角天邊 　　蘸著日夜的頹波， 　　襟角當(dāng)花箋起草造化底典墳， 　　生命的記載(登記你們?nèi)f眾人童年底破曉，少壯底有為，直到成功而歌舞也登記失望怎樣推出了陰云，痛苦便下一陣秋霖來嘲弄：) 　　到今朝其余的記載都已經(jīng)逐漸模糊， 　　只剩星斗滿天還記著戀愛的光明。 　　商籟體是最不易作的，孫大雨帶著腳鐐跳舞，能夠跳到這樣自由自在，真教人吃驚。 　　《招魂》 　　你去了，你去了，志摩，一天的濃霧， 　　掩護(hù)著你向那邊， 　　月明和星子中間， 　　一去不再來的莽莽的長途。 　　沒有，沒有去，我見你，在風(fēng)前水里， 　　披著淡淡的朝陽， 　　跨著浮云的車輛， 　　倏然的顯現(xiàn)，又倏然的隱避。 　　快回來，百萬顆燦爛，點著那深藍(lán)， 　　那去處暗得可怕， 　　那兒的冷風(fēng)太大。 　　一片沉死的靜默，你過得慣?…… 　　這兩首詩雖然受過很深的西洋文化的漬染，但讀了它，又恍惚想起楚辭。第二首尤似《招魂》和《大招》，足見孫大雨具有怎樣一個中國的靈魂了。但他好像對于天文學(xué)有深湛的研究，也有極深的愛好。所以他有極其廣闊的宇宙觀和綿延無窮的時間觀，這都是中國詩界所無的�！鞍偃f顆燦爛，點著那深藍(lán)，那去處暗得可怕，那兒的冷風(fēng)太大，一片沉死的靜寂，你過得慣?”讀之令人起栗。孫大雨還有一首一千行長詩名為《自己的寫照》，陳夢家評：“是一首精心結(jié)構(gòu)的驚人的長詩，是最近新詩中一件可以紀(jì)念的創(chuàng)造。他有闊大的概念，從整個的紐約城的嚴(yán)密深切的觀感中，托出一個現(xiàn)代人錯綜的意識。新的詞藻，新的想象，與那雄渾的氣魄，都是給人驚訝的。” 介乎朱湘、孫大雨之間的為饒孟侃。陳夢家稱其“同樣??指聞一多??以不茍且的態(tài)度在技巧上嚴(yán)密推敲，而以單純意象寫出清淡的詩。”又稱其：“澄清如水，印著清靈的云天�！� 　　《他的呼喚》 　　試看《他的呼喚》這一首： 　　有一次我在白楊林中， 　　聽到親切的一聲呼喚; 　　那時月光正望著翁仲， 　　翁仲正望著我。 　　再聽不到呼喚的聲音， 　　我吃了一驚， 　　四面尋找??翁仲只是對月光出神， 　　月光只對我冷笑。 　　陳夢家與方瑋德、龍彥午乃是新月后起之秀，也可以說直承徐志摩、聞一多道統(tǒng)的新詩人。陳夢家有《夢家詩集》一九三一年出版，其中佳作甚多。他曾自道作詩宗旨云：“我們歡喜‘醇正’與‘純粹’。我們以為寫詩在各樣藝術(shù)中不是件最可輕易制作的，它有規(guī)范，像一匹馬用得著韁繩和鞍轡，盡管也有靈感在一瞬間挑撥詩人的心，如像風(fēng)不經(jīng)意在一支蘆管里透出和諧的樂音，那不是常常想望得到的�！薄�…“‘醇正’與‘純粹’，是作品最低限的要求，那精神的反映，有賴匠人神工的創(chuàng)造，那是他靈魂的轉(zhuǎn)移。在他的工程中，得要安詳?shù)乃妓鳎�想象的完全，是思想或情感清慮的過程……所以詩要把最妥貼，最調(diào)適，最不可少的字句，安放在所應(yīng)安放的地位。它的聲調(diào)，甚或它的空氣，也要與詩的情緒相默契�！彼�又說：“主張本質(zhì)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謹(jǐn)嚴(yán)，差不多是我們一致的方向……態(tài)度的嚴(yán)正又是我們共同的信心。”這些話都算得新月派的每個詩人思想的代表。《夢家詩集》包含詩約五十首，首首都是醇正純粹之作。 　　《雁子》 　　現(xiàn)引《雁子》一首為例： 　　我愛秋天的雁子，　終夜不知疲乏， 　　(像是囑咐，像是答應(yīng)) 　　一邊叫，一邊飛遠(yuǎn)。 　　從來不問他的歌， 　　留在哪片云上? 　　只管唱過，只管飛揚， 　　黑的天，輕的翅膀。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記?? 　　當(dāng)我提起，當(dāng)我想到：不是恨，不是歡喜。 　　陳夢家說方瑋德的詩“又輕活，又靈巧，又是那么不容易捉摸的神奇。《幽子》、《海上的聲音》皆有他特殊的風(fēng)格，緊迫的錘煉中卻顯出溫柔�！焙�，我們就來看他的《幽子》吧。 　　《幽子》 　　每到夜晚我躺在床上， 　　一道天河在夢中流過， 　　河里有船，船上有燈光， 　　我向船夫呼喚： 　　“快搖幽子渡河!” 　　天亮我睜開兩只眼睛， 　　太陽早爬起比樹頂高， 　　老狄打開門催我起身， 　　我向自己發(fā)笑： 　　“幽子不來也好”。 　　陳夢家與方瑋德又同作《悔與回》長詩，曾印為單行本，傳誦一時。其詩熱情奔放，筆勢回旋，有一氣呵成之妙，也算得新詩中的杰作。 　　方令孺和林徽因是兩位女詩人。方詩甚少，不易批評。林有《笑》一首，用筆極其細(xì)膩精致，不愧女詩人的作品：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邊渾圓的漩渦。 　　艷麗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貝齒的閃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風(fēng)的輕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卷發(fā)，散亂的挨著她耳朵。 　　輕軟如同花影， 　　癢癢的甜蜜 　　涌進(jìn)了你的心窩。 　　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卞之琳有《半島》一詩，似為其作風(fēng)代表： 　　半島是大陸的纖手，遙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樓已有。三面水， 　　可看而不可飲的。 　　一脈泉乃涌到庭心， 　　人跡仍描到門前。 　　昨夜里一點寶石， 　　你望見的就是這里。 　　用窗簾藏卻大海吧， 　　怕來客又遙望出帆。 　　臧克家是個出身農(nóng)家的詩人，作品都帶著鄉(xiāng)土氣味，以苦吟出名，人稱為新詩界的孟郊、賈島。 　　《失眠》 　　一只一只生命的小船。 　　全部停泊在睡眠的港灣， 　　風(fēng)從夜的海面上老死， 　　鼾聲的微波在恬靜的呼吸。 　　只有我一只還沖跌在黑夜的浪頭上，暴風(fēng)在帆布上鼓蕩， 　　心，拋不下錨， 　　思想的繩索越放越長。 　　其它 　　劉夢葦?shù)摹蹲詈蟮膱詻Q》是一首關(guān)于戀情的詩，以自殺來威脅(也可說是哀懇)一個愛情不專，善于變化的女郎。雖然是平凡的題目，寫得倒頗別致。他以愛情的順利為命運的紅色，失戀則為黑色。詩的第一節(jié)云：“今天我才認(rèn)識了命運底顏色??可愛的姑娘請您用心聽;不再把我底話兒當(dāng)風(fēng)聲!??今天我要表示這最后的堅決�！钡谌�節(jié)云：“那血色是人生底幸福的光澤;??可愛的姑娘請為我鑒定，莫謂這不干您什么事情……那黑色是人生底悲慘的情節(jié)�！卞肯劝�的《雨晨游龍?zhí)丁返谝还?jié)：“游人向著料峭的寒意低徊，漫空里不見一絲的云彩。漫空里畫出無限的陰霾，青鴉也跨著蕭涼的海天飛�！钡诙�節(jié)：“這林壑間映著雄渾偉大，悠長的驢嘶和著流泉，交互嘯響在寂寥的空山，這山旁灑遍了點點梨花�！钡谌�節(jié)：“哦……山道上充溢著水色春光，迷鎊的毛雨，飄落紛紛，遠(yuǎn)峰織著翡翠的樹影。仿佛我又一度地回到故鄉(xiāng)�！睆倪@三節(jié)來看蹇氏這首詩，韻腳一反中國詩的習(xí)慣，就是第一句與第四句押;第二句與第三句押。徐志摩就常作這種詩，蹇先艾或從徐氏學(xué)來。 　　新月派中還有一個才氣最縱橫，學(xué)力最充足的孫毓棠�？箲�(zhàn)前夕，他在天津大公報文藝版發(fā)表長詩《寶馬》，這首詩一共八百余行。敘述漢武帝為想求得大宛的天馬，命李廣利為統(tǒng)帥，率令大軍十余萬，遠(yuǎn)征大宛。攻破大宛首都貳師城，殺其國王胡毋寡，獲所謂“寶馬”十余匹帶回漢土的故事。此詩辭藻之美麗，結(jié)構(gòu)之謹(jǐn)嚴(yán)，音節(jié)之頓挫鏗鏘，穿插之富于變化，可說新詩壇自有長詩以來的第一首杰作，也是對新詩壇極輝煌的貢獻(xiàn)。孫毓棠可說是新月派里一員押陣大將!漢武帝之不惜犧牲那么多的人力物力，遠(yuǎn)求寶馬，以近代人的眼光來看，可說是政治性的，就是為了國防問題。因那時漢與匈奴對峙，匈奴占便宜的是它的騎兵，漢則多為步卒，以步對騎，當(dāng)然抵抗不過，李陵乃漢猛將，牽帶五千步卒出關(guān)，雖然獲得不不少勝仗，最后為匈奴單于大軍所圍，五千步卒傷亡殆盡，李陵也迫得只有投降之一途。武帝鑒于沙漠中作戰(zhàn)騎兵之重要，所以也想訓(xùn)練騎兵。想訓(xùn)練騎兵，又非有優(yōu)良的馬匹不可。聽說大宛國有汗血名駒，曾屢遣使臣重禮相求，那國王胡毋寡總是拒絕，并加漢使以侮辱，漢武帝憤怒，才苦練了一支軍隊，用兵去奪。不過武帝之求寶馬，恐還有另外一個目標(biāo)。就是“求仙”。相傳人之登仙，必須騎跨天馬。是以武帝得大宛國寶馬以后，曾親撰天馬歌二首，第二首又名《西極天馬之歌》。那首歌中有“天馬來，開遠(yuǎn)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來，龍之媒，游閶闔，觀玉臺”。此歌今收漢書禮樂志祀歌中�？梢姶耸虏⒉煌耆珜儆谡�治性，而是屬于宗教性的。宋楊億有《漢武帝》七律一首乃述武帝求仙事。中有二云：“力通西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可說道出武帝的心事。 　　孫毓棠這首《寶馬》長詩，出現(xiàn)于中日大戰(zhàn)即將爆發(fā)之際，人心惺惺，無暇過問文學(xué)，也就沒人注意。況孫毓棠若說武帝求天馬是為了求仙，當(dāng)然迷信;說武帝是為國防著想，在力主打破國界的左派文人看來也是反動。是以孫氏僅將武帝武功夸耀一番，結(jié)局還將武帝勞民傷財，僅求得十幾匹馬，譴責(zé)了幾句。不過那譴責(zé)是輕描淡寫的，不易教人看出。沈從文乃小說家，但他的詩獨抒性靈，沒有未經(jīng)人道語�！俄灐�，是用野蠻人的天真、放肆，對女人肉體的渴望和贊美，真是一首樸實無華的好詩。 　　又《無題》： 　　妹子，你的一雙眼睛能使人快樂，我的心依戀在你身邊，比羊在看羊的女人身邊還要老實。 　　白白臉上流著汗水，我是走路倦了的人，你是那有綠的枝葉的路槐，可以讓我歇憩。 　　我如一張離了枝頭日曬風(fēng)吹的葉子，半死，但是你嘴唇可以使它潤澤，還有你頸脖同額。 　　讀了這些詩，令人想到舊約里面雅歌的風(fēng)格。作者不解西洋文字，而文筆之歐化，卻罕有比倫，其特殊天才，真教人驚羨。 　　還有梁鎮(zhèn)、俞大綱、沈祖牟，及已故詩人楊子惠、朱大?等，均有格律極嚴(yán)的作品，而今不及具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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