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注釋】
⑴瀟瀟:風雨之聲。
⑵一番洗清秋:一番風雨,洗出一個凄清的秋天。
⑶霜風凄緊:秋風凄涼緊迫。霜風,秋風。凄緊,一作“凄慘”。
⑷是處紅衰翠減:到處花草凋零。是處,到處。紅,翠,指代花草樹木。語出李商隱《贈荷花》詩:“翠減紅衰愁殺人。”
⑸苒(rǎn)苒:漸漸。
⑹渺邈:遙遠。
⑺淹留:久留。
⑻?(yóng)望:抬頭遠望。
⑼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多少次錯把遠處駛來的船當作心上人回家的船。語出謝?《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天際識歸舟,云中辯江樹。”
⑽爭:怎。
⑾恁(nèn):如此。凝愁:憂愁凝結(jié)不解。
【參考譯文】
面對著瀟瀟暮雨從天空灑落在江面上,經(jīng)過一番雨洗的秋景,分外寒涼清朗。凄涼的霜風一陣緊似一陣,關(guān)山江河一片冷清蕭條,落日的余光照耀在高樓上。到處紅花凋零翠葉枯落,一切美好的景物漸漸地衰殘。只有那滔滔的長江水,不聲不響地向東流淌。
不忍心登高遙看遠方,眺望渺茫遙遠的故鄉(xiāng),渴求回家的心思難以收攏。嘆息這些年來的行蹤,為什么苦苦地長期停留在異鄉(xiāng)?想起美人,正在華麗的樓上抬頭凝望,多少次錯把遠處駛來的船當作心上人回家的船。她哪會知道我,倚著欄桿,愁思正如此的深重。
【創(chuàng)作背景】
柳永出身士族家庭,從小接受儒家思想,有求仕用世之志。因天性浪漫和有音樂才能,適逢北宋安定統(tǒng)一,城市繁華,首都歌樓妓館林林總總被流行歌曲吸引,樂與伶工、歌妓為伍,初入世竟因譜寫俗曲歌詞,遭致當權(quán)者挫辱而不得伸其志。他于是浪跡天涯,用詞抒寫羈旅之志和懷才不遇的痛苦憤懣。這首詞大約作于柳永游宦江浙之時。
【賞析一】
此詞開頭兩句寫雨后江天,澄澈如洗。一個“對”字,已寫出登臨縱目、望極天涯的境界。當時,天色已晚,暮雨瀟瀟,灑遍江天,千里無垠。其中“雨”字,“灑”字,和“洗”字,三個上聲,循聲高誦,定覺素秋清爽,無與倫比。
自“漸霜風”句起,以一個“漸”字,領(lǐng)起四言三句十二字。“漸”字承上句而言,當此清秋復經(jīng)雨滌,于是時光景物,遂又生一番變化。這樣詞人用一“漸”字,神態(tài)畢備。秋已更深,雨洗暮空,乃覺涼風忽至,其氣凄然而遒勁,直令衣單之游子,有不可禁當之勢。一“緊”字,又用上聲,氣氛聲韻寫盡悲秋之氣。再下一“冷”字,上聲,層層逼緊。而“凄緊”“冷落”,又皆雙聲疊響,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量,緊接一句“殘照當樓”,境界全出。這一句精彩處“當樓”二字,似全宇宙悲秋之氣一起襲來。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詞意由蒼莽悲壯,而轉(zhuǎn)入細致沉思,由仰觀而轉(zhuǎn)至俯察,又見處處皆是一片凋落之景象。“紅衰翠減”,乃用玉溪詩人之語,倍覺風流蘊藉。“苒苒”,正與“漸”字相為呼應。一“休”字寓有無窮的感慨愁恨,接下“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寫的是短暫與永恒、改變與不變之間的這種直令千古詞人思索的宇宙人生哲理。“無語”二字乃“無情”之意,此句蘊含百感交集的復雜心理。
“不忍”句點明背景是登高臨遠,云“不忍”,又多一番曲折、多一番情致。至此,詞以寫景為主,情寓景中。但下片妙處于詞人善于推己及人,本是自己登遠眺,卻偏想故園之閨中人,應也是登樓望遠,佇盼游子歸來。“誤幾回”三字更覺靈動。結(jié)句篇末點題。“倚闌干”,與“對”,與“當樓”,與“登高臨遠”,與“望”,與“嘆”,與“想”,都相關(guān)聯(lián)、相輝映。詞中登高遠眺之景,皆為“倚閨”時所見;思歸之情又是從“凝愁”中生發(fā);而“爭知我”三字化實為虛,使思歸之苦,懷人之情表達更為曲折動人。
這首詞章法結(jié)構(gòu)細密,寫景抒情融為一體,以鋪敘見長。詞中思鄉(xiāng)懷人之意緒,展衍盡致。而白描手法,再加通俗的語言,將這復雜的意緒表達得明白如話。這樣,柳永的《八聲甘州》終成為詞史上的豐碑,得以傳頌千古。全詞景中有情,情中帶景。上片于壯麗的秋景之中含有凄涼傷感之柔情,下片于纏綿的離情中帶有傷感之景,前后情景交相輝映。上片寫觀景,雖未點明登樓而登樓之意自明;下片于“依欄桿處”再點登樓,起到了首尾呼應作用。筆法之高妙,于此可見,作者不愧為慢詞的奠基人。
【賞析二】
詞中表達了作者常年宦游在外,于清秋薄暑時分,感嘆漂泊的生涯和思念情人的心情。這種他鄉(xiāng)做客嘆老悲秋的主題,在封建時代文人中帶有普遍意義。但作者在具體抒情上,具有特色。
詞的上片寫作者登高臨遠,景物描寫中融注著悲涼之感。一開頭,總寫秋景,雨后江天,澄澈如洗。頭兩句“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用“對”字作領(lǐng)字,勾畫出詞人正面對著一幅暮秋傍晚的秋江雨景。“洗”字生動真切,潛透出一種情心。“瀟”和“灑”字,用來形容暮雨,仿佛使人聽到了雨聲,看到了雨的動態(tài)。接著寫高處景象,連用三個排句:“漸霜風凄慘,關(guān)何冷落,殘照妝樓。”進一步烘托凄涼、蕭索的氣氛,連一向鄙視柳詞的蘇軾也贊嘆“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疇《侯鯖錄》)。
所謂“不減唐人高處”,主要是指景中有情,情景交融,悲壯闊大;凄冷的寒風和著瀟瀟暮雨緊相吹來,關(guān)山江河都冷落了,殘日的余輝映照著作者所在的高樓,所寫的每一個景色里,都滲透著作者深沉的感情。這三句由“漸”字領(lǐng)起。雨后傍晚的江邊,寒風漸冷漸急,身上的感覺如此,眼前看到的也是一片凄涼。“關(guān)河”星是冷落的,詞人所在地也被殘陽籠罩,同樣是冷落的,景色蒼茫遼闊,境界高遠雄渾,勾勒出深秋雨后的一幅悲涼圖景,也滲透進了天涯游客的憂郁傷感。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這兩句寫低處所見,到處花落葉敗,萬物都在凋零,更引起作者不可排解的悲哀。這既是景物描寫,也是心情抒發(fā),看到花木都凋零了,自然界的變化不能不引起人的許多感觸,何況又是他鄉(xiāng)做客之人。作者卻沒明說人的感觸,而只用“長江無語東流”來暗示出來。詞人認為“無語”便是無情。“惟有”二字暗示“紅衰翠減”的花木不是無語無情的,登高臨遠的旅人當然更不是無語無情的,只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對長江水的指責無理而有情。在無語東流的長江水中,寄托了韶華易逝的感慨。
上片以寫景為主,但景中有情,從高到低,由遠及近,層層鋪敘,把大自然的濃郁秋氣與內(nèi)心的悲哀感慨完全融合在一起,淋漓酣暢而又興象超遠。
詞的下片由景轉(zhuǎn)入情,由寫景轉(zhuǎn)入抒情。寫對故鄉(xiāng)親人的懷念,換頭處即景抒情,表達想念故鄉(xiāng)而又不忍心登高,怕引出更多的鄉(xiāng)思的矛盾心理。從上片寫到的景色看,詞人本來是在登高臨遠,而下片則用“不忍登高臨遠”一句,“不忍”二字領(lǐng)起,在文章方面是轉(zhuǎn)折翻騰,在感情方面是委婉伸屈。登高臨遠是為了看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太遠是望而不見,看到的則更是引起相思的凄涼景物,自然使人產(chǎn)生不忍的感情。“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實際上這是全詞中心。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這兩句向自己發(fā)問,流露出不得已而淹留他鄉(xiāng)的凄苦之情,回顧自己落魄江湖,四處漂泊的經(jīng)歷。捫心問聲究竟是為了什么原因。問中帶恨,發(fā)泄了被人曲意有家難歸的深切的悲哀。有問無答,因為詩人不愿說出來,顯得很含蘊。一個“嘆”字所傳出的是千思百回的思緒,和回顧茫然的神態(tài),準確而又傳神。“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又從對方寫來,與自己倚樓凝望對照,進一步寫出兩地想念之苦,并與上片寂寞凄清之景象照應。雖說是自己思鄉(xiāng),這里卻設想著故鄉(xiāng)家人正盼望自己歸來。佳人懷念自己,處于想象。本來是虛寫,但詞人卻用“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這樣的細節(jié)來表達懷念之情。仿佛實有其事,見人映己,運虛于實,情思更為悱側(cè)動人。
結(jié)尾再由對方回到自己,說佳人在多少次希望和失望之后,肯定會埋怨自己不想家,卻不知道“倚闌”遠望之時的愁苦。“倚闌”、“凝愁”本是實情,但卻從對方設想用“爭知我”領(lǐng)起,化實為虛,顯得十分空靈,感情如此曲折,文筆如此變化,實在難得。結(jié)尾與開頭相呼應,理所當然地讓人認為一切景象都是“倚闌”所見,一切歸思都由“凝愁”引出,生動地表現(xiàn)了思鄉(xiāng)之苦和懷人之情。
全詞一層深一層,一步接一步,以鋪張揚厲的手段,曲折委婉地表現(xiàn)了登樓憑欄,望鄉(xiāng)思親的羈旅之情。通篇結(jié)構(gòu)嚴密,迭宕開闔,呼應靈活,首尾照應,很能體現(xiàn)柳永詞的藝術(shù)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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