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之死
[法國]維尼
亂云馳過火紅火紅的月亮，
好像團團濃煙飛越熊熊的火場。
大地昏昏冥冥，林中烏黑如漆。
——我們悄然無聲，走過林中草地，
披荊斬棘出沒在參差高低的灌木叢，
接著走進一片低矮的青樅林中。
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幾道深深的爪印，
這是狼跡，我們正一直在找尋。
我們連忙細聽，屏住我們的唿吸，
踮起腳尖不敢落地——可林外林里
卻聽不到一點聲響和動靜，只有
陰森森的風(fēng)信雞對著蒼天哀鳴悠悠;
因為遠離地面的陣風(fēng)，在高空吹刮，
只稍稍掠過一座座兀然孤立的高塔，
長得低矮的橡樹靠在巖石上面，
好像舒坦地躺著，已經(jīng)靜靜安眠。
——真是萬籟?寂。我們中最老的獵人
一直在耐心查勘，這時更低頭細偵，
乃至于伏倒地上。他有豐富的經(jīng)驗，
我們從來沒見他有過錯誤的判斷;
只聽他低聲說道：這爪印留下不久，
說明一對大狼和兩只小狼剛走，
爪印蒼勁有力，切不可掉以輕心。
聽罷我們?nèi)巳硕嘉站o獵刀的刀柄，
又把擦得亮亮的獵槍細心藏嚴，
我們撥開枝權(quán)，一步一步向前。
前面叁人忽然停下，我望過去，
勐不防看見兩只眼睛亮得出奇，
再往前看有影影綽綽四個身影
在月下草木叢中蹦跳得多歡欣，
簡直像看到主人回家的幾條獵狗
天天歡叫著圍住主人跳躍轉(zhuǎn)悠。
外形相似，跳躍的步姿一模一樣，
只不過狼崽子跳呀蹦呀并不叫嚷，
它們知道離這里不遠的房子里，
人警覺地睡著，人可是它們的仇敵。
公狼挺然佇立，在它身后的樹旁，
躺著一條母狼，模樣像尊石像，
像羅馬人膜拜的神狼，因為它曾哺乳
雷姆斯和羅姆勒斯這兩位傳說中的遠祖。
公狼朝前走了幾步，旋而蹲下
前腿筆直，緊緊抵住鐵鉤般的前爪。
它明知身陷絕境，猝不及防被圍，
肯定已無煺路，想逃終究枉費;
于是當機立斷，張開血盆大口
咬住最先竄來的那條獵狗的喉頭，
不顧彈落如雨，顆顆射進皮肉，
它只死死咬住，絕不松開獵狗。
我們的幾把獵刀，像幾把巨大的鐵柑，
交叉地一齊插進它那壯碩的肋間，
最后我們的獵狗，喉管被它咬斷，
早已咽氣死掉，倒在狼的腳前，
這時狼才松口，抬頭把我們望望，
兩肋的幾把獵刀還都插在身上，
它精疲力竭地倒下，草上血流如注;
我們的幾管獵槍把狼叁面圍住。
——它又抬頭看看，終又踣然倒下，
舐著嘴邊的鮮血，默默地邊舐邊咂，
明知必死無疑，它神情異常峻冷，
闔上一雙大眼，到死都不哼一聲。
二
我把頭靠著那支已經(jīng)打空的獵槍，
不禁沉入冥想，不禁游移彷徨，
決不定是否再去追逐母狼小狼，
剛才它們都想等公狼一起逃亡，
我相信，要沒有兩條小狼隨身，
母狼決不會丟下公狼獨自逃遁;
但母狼的責(zé)任要救出幼小的狼崽，
還要教會它們?nèi)淌莛嚭偷湠?zāi)，
永遠藏身山林，決不同市鎮(zhèn)妥協(xié)，
人類收養(yǎng)奴性的走狗用來狩獵，
為求棲身之地，那些殘忍的獵狗
趕在前面追逐山林中最早的走獸。
叁
鳴唿!人類枉有這樣崇高的名字，
我為人類的渺小感到無比的蓋恥。
應(yīng)當如何結(jié)束多災(zāi)多難的一生，
狼呀，你是榜樣，你有崇高的精神!
細想碌碌一世，生前身后多少事，
唯有沉默偉大，其余都渺小不值。
——啊，出沒山林的走獸，我了解你，
你臨終前的目光，一直射到我心里。
這目光明明在說：“就看你能不能
讓思想境界也這樣刻苦、這樣深沉，
以達到我這種驕傲堅韌的高度，
雖然我只是一頭生于山林的走獸。
哀嘆，悲泣，祈求都是軟弱卑怯。
應(yīng)當堅韌不拔，不顧命運惡劣，
不辭任重道遠，剛毅地奮斗到結(jié)局。
然后像我一樣，默默地忍痛而死去。”
1843年作于M堡
(李恒基譯)
【賞析】
如果按照維尼的比喻，詩歌是“思想的珍珠”，“無與倫比的鉆石”，那么《狼之死》作為維尼最負盛名的詩篇，可以說是無與倫比的珍珠鉆石中最耀眼的一顆。該詩對于狼臨死之際的壯烈的描寫以及最后一段深刻又濃烈的抒情震撼人心，歷來膾炙人口。
《狼之死》實際作于1838年10月，1843年2月發(fā)表于《新舊大陸評論》，以后收入《命運集》。詩末所標寫作地點“M堡”，是指曼恩吉羅城堡，是維尼在母親去世后繼承的祖上遺產(chǎn)。人到中年，維尼越來越深切地體會到“多災(zāi)多難的一生”：先是1837年底母親過世，繼而1838年與相好多年的女演員瑪麗•多瓦爾感情破裂而分手，同時與文社的朋友們徹底決裂。維尼的心情十分沮喪。他在1843年致友人信中說：“許許多多的事情使我難受，我只字不提!對我來說，寫《狼之死》是一次放血。”這首作品借普通的圍獵題材翻出新意，寫一條公狼為保護母狼和幼狼，頑強抵抗，最后冷傲堅毅地承受子彈屠刀，不吭一聲，默默死去;詩人在第一段細致淋漓的描述醞釀及第二段深入有機的催化后，在第叁段抒發(fā)了令人震驚的深刻的主題思想。
此詩的第一段圍繞詩題“狼之死”來展開，以敘事為主，詩人以較長的篇幅，詳細描寫圍獵及狼死的經(jīng)過。作品的前叁行，維尼以詭異的色彩(火紅火紅的月亮)、陰沉的意象(穿月的亂云，昏昏冥冥的大地)以及令人驚恐的場景描寫(烏黑如漆的叢林)開場，類似于音樂作品中一個帶有兇兆的令人悸動不安的引子，預(yù)示著血色傍晚一場血腥的圍獵即將開始。在這樣的場景里，一隊獵人(“我們”)悄無聲息地登場。詩人在敘事過程中不失時機地描寫風(fēng)信雞悠悠哀鳴，陰風(fēng)一陣陣掠過，反襯林中死一般的寂靜，渲染現(xiàn)場陰森恐怖的景象，照應(yīng)開篇的景物描寫，給第一段定下了陰森、凄厲、冷酷的調(diào)子，無形中把這場黑夜打獵描繪成了陰險的屠殺。接著，詩人筆調(diào)一轉(zhuǎn)，四條狼“閃亮”出場(“眼睛亮得出奇”)，詩人有意用了溫馨的人性化的筆觸來描寫狼的一家，這種溫暖的描寫與之前獵人出場時陰冷的描寫形成鮮明的對比，已經(jīng)顯示出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傾向。不僅如此，詩人還采用古羅馬傳說，進一步強化對狼的敬重。相傳羅姆勒斯和孿生兄弟雷姆斯被遺棄后由母狼哺乳喂養(yǎng)長大，后來羅姆勒斯成為羅馬城的創(chuàng)建者和第一代王，哺乳喂養(yǎng)過他的母狼也被奉為神狼，古羅馬有很多石像描繪這一傳說。這樣令人敬仰的狼，這樣溫馨的并不擾人的(小狼并不叫嚷)狼的一家，此時卻遭受獵人的圍攻，“身陷絕境”。危難之中，公狼挺身而出，奮起自衛(wèi)。在第一大段的最后部分，最讓人震撼的不是獵人的殘酷和屠殺的血腥，而是公狼面對屠殺所表現(xiàn)出來的默不作聲的鄙夷、冷峻、剛毅和堅忍，這部分正是作者推崇的冷峻堅忍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詩歌史上讓人過目不忘的經(jīng)典描寫。
作為圍獵者之一，“我”目睹公狼之死，在第二段里不禁陷入沉思，不忍再去追逐母狼和小狼。詩人設(shè)身處地替母狼著想，母狼之所以丟下公狼獨自逃遁，有兩個理由：一是有責(zé)任從獵人的刀槍之下救出小狼;二是有義務(wù)繼續(xù)撫養(yǎng)小狼長大，教會它們適應(yīng)艱苦的環(huán)境，躲避人類以及“奴性的走狗”(獵犭)的傷害。
如果說，在第一段里，更多的是以獵人的身份展開描寫，情感的表露還相對隱秘，至多是通過環(huán)境渲染和典故運用來暗示愛憎;在第二段里，更多的是通過站在狼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獵人已經(jīng)感到內(nèi)疚;那么，在第叁段里，詩人完全是站在狼的立場上，也就是站在“人類”的對立面上，以羞恥的心情來譴責(zé)殘酷而渺小的“人類”，以敬仰之情贊賞狼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可以作為人類“結(jié)束多災(zāi)多難的一生&rdquo,經(jīng)典臺詞;的榜樣：“你有崇高的精神”，“唯有沉默偉大，其余都渺小不值”。詩人借狼的口吻進一步表達了自己深刻的冷傲堅韌的生命哲學(xué)：哀嘆、悲泣、祈求都是軟弱卑怯的表現(xiàn);面對艱險的道路，惡劣的命運，死亡的降臨，應(yīng)當冷峻傲岸，堅韌不拔，剛毅地奮斗到底，然后像狼一樣，默默地舔舐鮮血，忍痛死去。這種看似陰郁灰色的生命哲學(xué)，本質(zhì)上卻具有超越一切的巨大的精神能量;也正是憑借這樣的精神能量，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忍受并超越了母親的死亡，女友的背叛，友人的反目，政治上的失敗，直至胃癌的折磨，一聲不吹，冷傲堅切地走向生命終點，實踐自己崇高的生命哲學(xué)。
在這首詩里，“我”(獵人)只是渺小的人類的一分子，真正代表詩人崇高的精神境界的是堪為人類典范的狼。正像維尼其他詩中的摩西、耶穌實際上是詩人的化身一樣，本詩中的狼無疑也是詩人的化身。有意識地運用象征手段，借助于其他形象以展示自己崇高的精神境界，抒發(fā)熔巖般熾熱的激情，正是維尼詩歌的最大特點。出神入化的敘事描寫與濃烈而深刻的抒情交相輝映，則是本詩又一個鮮明的特點。突出的例子是，第一段最后部分對狼冷峻赴死的杰出描寫，與第叁段全詩最后部分濃烈的抒情，前后照應(yīng)，華光四射，令人目炫心驚。此外，仿佛讓人置身其間的生動的場景渲染，是本詩另外一個突出的特點。正如前面分析的，這種場景渲染不僅是單純的為敘事服務(wù)的景物描寫，更有巧妙地表達作者愛憎褒貶的作用。與《摩西》等詩篇相似，架構(gòu)的宏大，語言的考究，音韻的精美，也是本詩的重要特色。全詩也采用兩行一韻的亞歷山大體(AA，BB，CC，DD)，嚴謹而不刻板，部分詩句音韻圓潤流轉(zhuǎn)如彈丸，特別上口。如詩中著名詩句“唯有沉默偉大，其余都渺小不值”，塬文是Seul Ie silence est grand;tout Ie reste est faibIesse.其中siIence與grand，以及reste est faibIesse,有一連串的元音相同的語詞重疊出現(xiàn)，類似漢語中疊韻的運用，造成一種連綿圓轉(zhuǎn)、余音裊裊的效果。維尼詩中深刻的思想得以流傳后世，恐怕不僅僅因為其獨特的哲理，也得力于其圓轉(zhuǎn)連綿、極易上口的精美的音韻吧。(鄭小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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