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瑟達斯(節(jié)選)
[英國]彌爾頓
在這首哀歌中作者哀悼一位有學(xué)問的朋友，他于1637年從徹斯特渡海時，不幸在愛爾蘭海遇難;作者借此機會預(yù)言了當時正處于高位而腐敗的教會人員的覆亡。
再一次，哦，月桂樹啊，再一次，
哦，褐色桃金娘和常春藤的青枝，
我來摘你們青澀未熟的果子，
用粗魯?shù)氖种福诔墒旒竟?jié)前，
違心地撒落你們的葉片!
痛苦的義務(wù)、悲痛沉重的不幸
迫使我打亂你們的季節(jié)時令;
利瑟達斯死了，未及達到盛年，
年輕的利瑟達斯，未離開他的同伴。
……
開始吧，朱夫?qū)氉掠砍龅?/p>
圣泉里的?斯姐妹，
開始吧，請大聲地拂動琴弦。
不要婉拒，不要蓋怯地推辭：
但愿某一位溫柔的?斯也能
美言祝福我命中預(yù)定的骨灰瓶，
送別了他，請轉(zhuǎn)向我，
請賜我緇色的壽衣以祥和!
……
唉!無休止地操心
遭人輕蔑的牧人之曲，冥思
推敲徒勞的詩章，又有何益?
……
但一旦我們想獲得公平酬勞，
想爆發(fā)出耀眼的光輝之火，
瞎眼的復(fù)仇女神卻立即駕到，
用可惡的剪刀把纖細的生命割斷。
福破斯的回答震響在我們耳畔：
“莫頌揚!榮譽不是凡間花草，
也不是披金裹銀到世上炫耀，
不靠口碑廣泛流傳，
它傳揚天庭，全憑朱夫大神
清明的眼睛，權(quán)威的證明和裁斷;
請期待你應(yīng)得的天上的榮譽，
只等他對每件事作最后裁判。”
柯勒土斯泉啊，光榮之水，
悠悠明丘斯河上唱歌的蘆葦，
當年的曲調(diào)有更高昂的情緒;
但現(xiàn)在，讓我的牧笛繼續(xù)。
請聽大海的使節(jié)發(fā)言，
他是海神奈普頓所遣。
他詢問海濤，詢問海上的惡風：
給溫良的青年注定了何等災(zāi)禍?
……
賢明的風神代它們作了答復(fù)：
沒有一股風從他的地牢溜出，
那天大氣寧靜，波平如鏡，
漂亮的潘諾佩正與妹妹們嬉戲，
致命的是那艘不忠實的三桅船——
在曰蝕時建造，兇兆中裝帆——
將你神圣的頭顱沉入了海底。
可敬的劍河之神緩步來到，
他披的毛皮披風，戴的蘆葦帽
織有暗淡的花樣，而邊緣好像
血紅的花朵，銘刻著悲傷。
他問：“是誰奪走我最親愛的后生?”
最后來到最后離去的
是加利利湖上的引路人;
他帶著兩把沉重而不同的鑰匙，
(金鑰匙開啟，鐵鑰匙迅即關(guān)閉)
他搖著法冠下的發(fā)鬈，嚴肅地說：
“年輕人，我真舍不得你，我真想
用大批貪饞之徒，來換一個你，
他們闖進、爬進牧羊的場所，
別的事他們都不放在心上，
只熱衷于爭搶牧羊人宴席之座，
竟把請來的責賓擠到一旁。
他們只瞎說一氣，而簡直不知
怎么握牧杖，也沒學(xué)會別的
作為忠誠牧人的起碼手藝!
有何關(guān)系?何必學(xué)?他們飛黃騰達;
高興時，他們吹吹破敗的蘆笛，
刺耳的音調(diào)奏出貧乏與浮華;
饑餓的羊群抬頭望，卻不得食，
只喝一肚子的冷風和毒霧，
使它們病入臟腑，瘟病傳布;
更有猙狩的狼，詭秘的爪子，
每天吞噬羊群，他們卻沉默;
但雙手握柄的武器已守在門口，
已準備好了粉碎性的一擊。”
歸來吧，河耳甫斯河神;嚇阻流水的
聲音已止;歸來吧，西西里的?斯
喚醒深山幽谷，從其中摘來
一千種色彩的小花和鈴蘭。
……
天使啊，回頭望鄉(xiāng)吧，慈悲為懷;
海豚們啊，漂送不幸的青年回來!
止泣吧，哀傷的牧人們，別再哭泣，
你們哀悼的利瑟達斯并未死去，
……
上界的全體圣徒把他迎接，
全是莊嚴的隊伍，甜美的友伴，
他們在榮光中一邊唱一邊行進，
永遠抹去了他雙眼的淚痕。
如今啊，利瑟達斯，牧人們不再哭泣;
從今后你就是海岸的守護天使，
作你的無量酬報，并將恩澤
遍及險風惡浪中的漂泊者。
笨拙的少年就這樣對林川吟唱，
灰色的檀香里熄滅了靜靜晨光;
他用手指輕觸蘆管的笛眼，
以熱切的思念吹奏多利安牧歌;
如今夕陽拉長了一切山影，
如今落日落進了西方海灣。
他終于立起，拉緊藍色的斗篷，
明天將奔向新的樹林和草原。
(飛白譯)
【賞析】
主題嚴峻、風格哀婉的牧歌式挽歌《利瑟達斯》，是彌爾頓前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壓卷之作。全詩既有清教主義的嚴肅，又有人文主義的文雅，既傾注了個人的情感和志趣，又針砭了教會的腐朽和墮落，因此在英國挽歌史上地位極高，與雪萊的《阿多尼斯》、丁尼生的《悼念集》和阿諾德的《色希斯》并稱為英國“四大悼亡詩”。
彌爾頓在詩歌的前言中說，該詩是為悼念“一位有學(xué)問的朋友”而寫下的挽歌。這位朋友便是彌爾頓在劍橋大學(xué)基督學(xué)院時的同窗愛德華&bull,修辭手法;金。金同彌爾頓一樣，虔信宗教，學(xué)識淵博，是眾人眼里優(yōu)秀的牧師人才。兩人的志趣理想非常接近，均愛好文學(xué)，寫了一些好詩。兩人甚至還在接近的時間里做了跨海旅行：1937年8月，金前往愛爾蘭任教職，中途遭遇航船失事，不幸溺水而亡;也正是在這一年，長期潛心攻讀文學(xué)的彌爾頓萌生了周游歐洲大陸的念頭，并在第二年付諸實施。金與自己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最終卻慘遭厄運，這無疑會引發(fā)彌爾頓對自我命運、人生意義和社會現(xiàn)實產(chǎn)生思考。所以，在《利瑟達斯》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彌爾頓對友人英年早逝發(fā)出的哀嘆，還有彌爾頓藏匿在哀嘆背后的深刻思索，無怪乎有人認為，我們在挽歌中應(yīng)當尋找的“是彌爾頓，而不是金”。
挽歌的標題“利瑟達斯”(“最優(yōu)秀的吹笛手”)，是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牧羊美少年的名字，也是古典牧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牧羊人形象，彌爾頓借此哀悼他的好友。按照西方牧歌傳統(tǒng)，牧羊人就是詩人;而在基督教教義中，牧羊人代表牧師。這兩種含義都符合彌爾頓和金的身份。事實上，彌爾頓正是運用了牧羊人的雙重含義，分別描述了“牧羊人兼詩人”、“牧羊人兼牧師”的利瑟達斯所面臨的問題和解決的途徑，并構(gòu)想了“牧師兼詩人”的利瑟達斯的最終命運。
挽歌由11個詩節(jié)組成。第一詩節(jié)為序曲，詩人以“牧羊人兼詩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充滿田園氣息的環(huán)境里，向三種常綠植物傾訴了利瑟達斯不幸淹死的噩耗以及要為亡友吟唱的愿望。詩歌開頭出現(xiàn)的三種常綠植物均有象征意義：月桂樹與太陽神阿波羅、詩神?斯相關(guān)，代表著詩人的榮耀;桃金娘與愛神阿佛洛狄忒相關(guān)，代表著不朽的摯愛;常春藤與酒神狄奧尼索斯相關(guān)，代表著永恒的生命。隨后出現(xiàn)的青澀的“果子”和嫩黃的“葉子”，意味著詩藝不夠精湛。彌爾頓借此表明，雖然他原本計劃閉門研讀文學(xué)作品，等到積累充足后再創(chuàng)作詩歌，但是同窗好友之死迫使他提前攀折桂枝，用不成熟的詩篇告慰亡友。
在第二詩節(jié)中，詩人向?斯女神(即從奧林匹斯山腳的圣泉中出生的九位文藝女神)發(fā)出呼吁，請求她們?yōu)橥鲇岩鞒Ｅc此同時，詩人還聯(lián)想到同為“牧羊人”的自己的歸宿。他希望將來也會有人為他撰寫詩篇，平靜的語調(diào)之下是對詩歌榮譽的期盼。
接下來，詩人回憶了他和利瑟達斯昔日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表面上，我們看到的是怡然自得的牧羊人生活，實則暗喻彌爾頓和金的校園生活。他們作為劍橋大學(xué)基督學(xué)院的優(yōu)秀學(xué)生，從早到晚勤學(xué)不倦，并且利用課余時間培養(yǎng)自己多方面的才能。但是，志同道合的利瑟達斯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往昔的歡樂與今日的孤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進入第六詩節(jié)后，詩人提出了“牧羊人兼詩人”的利瑟達斯所面臨的問題：利瑟達斯忠誠地獻身于詩歌，卻得不到?斯的青睞，這樣做是否值得?他認為，為了追求詩歌的榮譽，這顯然是值得的;但在追求榮譽的過程中突然夭亡，那便前功盡棄、非常不值得了。命運弄人，倒不如仿效同時代的騎士派詩人，寫些容易下手又頗受歡迎的愛情艷詩。彌爾頓在這里使用了“我們”一詞，顯然是將利瑟達斯的厄運與自己的生活相聯(lián)系，而“瞎眼的復(fù)仇女神”的形象更是強化了命運的乖戾無常。喪友的悲痛，情緒的惶恐，在短短幾行詩里充分流露出來。然而，福玻斯(即太陽神阿波羅)卻告訴他，榮譽并不局限于塵世之間，只有明察秋毫的天神朱庇特才能判斷一個人是否可以獲得最終的榮譽——“天上的榮譽”。福玻斯的插話似乎表明：像利瑟達斯這樣勤勉卻早夭的詩人，會在天堂得到公平的酬答。彌爾頓將先前縈繞在心頭的惶恐和猶豫一掃而空，堅定了獻身于詩歌的理想。
這段有關(guān)榮譽的嚴肅文字，顯然超出了傳統(tǒng)牧歌的規(guī)范，所以詩人馬上向古希臘羅馬牧歌的象征阿勒土斯泉、明丘斯河呼吁，請求它們讓他繼續(xù)吹奏牧笛。在第七詩節(jié)余下的部分以及第八詩節(jié)中，三位異教人物和一位基督教人物先后出場，表達了他們對利瑟達斯之死的關(guān)注和哀悼。第一位是大海的使節(jié)，他詢問海濤和疾風給溫良的利瑟達斯帶去了什么樣的災(zāi)禍。第二位是賢明的風神，他指明利瑟達斯的厄運來自他所乘坐的受詛咒的三桅船。第三位是可敬的劍河之神(暗喻劍橋大學(xué))，他為利瑟達斯之死深深嘆息。最后一位是耶穌的門徒圣彼得，他在傳說中是天堂的門衛(wèi)，掌管開啟和關(guān)閉天堂的兩把鑰匙。詩人在此采用了迂回的寫法，用他原本的“加利利湖的引路人”的身份來指代他，以便和詩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水的意象聯(lián)系起來。相較于前面三位異教人物，圣彼得的言語可謂長篇大論了，從中可以看出詩人的信仰傾向。詩人借圣彼得之口，說出了“牧羊人兼牧師”的利瑟達斯所面臨的問題：好牧師慘遭厄運，無法完成自己神圣的事業(yè)，壞牧師卻活得長久，為害社會。壞牧師道德淪喪，貪得無厭，對人民的生死視而不見，他們的可恥嘴臉正是當時英國大部分國教牧師的寫照。圣彼得最后說，惡人自有惡報，壞牧師終將遭受天罰(“雙手握柄的武器”)。彌爾頓在這里猛烈地抨擊了英國國教的腐朽和墮落，也表達了自己激進的清教思想。
隨后，詩人再次呼吁象征牧歌的河神，以及詩神?斯，讓他們喚醒深山幽谷的各種花卉，以便他寄托哀思。他還祈求天使巡查利瑟達斯遇難的海域，呼喚海豚馱回利瑟達斯的遺體。
詩人在第十詩節(jié)中描述了“詩人兼牧師”的利瑟達斯的最終命運：利瑟達斯并沒有死，而是升入天國，獲得永生，成為自己遇難的那片海域的守護天使。他不僅獲得了詩人的“天上的榮譽”，也獲得了好牧師的酬答。
最后詩節(jié)是尾聲。詩人以旁觀者的口吻表明，該篇出自一位“笨拙的少年”，他只是用筆記錄了下來。這其實是挽歌的套路。最后兩行，既留下了曲終之時的裊裊余韻，又暗示了彌爾頓今后的創(chuàng)作方向。“少年”抖抖象征希望的“藍色的斗篷”，“奔向新的樹林和草原”，表明彌爾頓決心向自己的舊詩風告別，朝著新詩風前進。事實上，彌爾頓對自己先前創(chuàng)作的詩歌一直不滿意，在這首詩的開篇就提及自己的詩藝還不夠精湛。他理想中的詩篇，應(yīng)該是以崇高風格描寫嚴肅主題，為社會寫詩，而不是為寫詩而寫詩。在今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彌爾頓實踐了這個理想，為我們留下了眾多氣勢雄渾的詩篇。
總體而言，《利瑟達斯》不僅保留了牧歌傳統(tǒng)，也融入了個人沉思和政治傾向。全詩構(gòu)思精巧，形式靈活，神話典故隨處可見，異教形象與基督教形象和諧交融，莊嚴大氣，充分體現(xiàn)了彌爾頓的學(xué)者氣派�！独_斯》不愧為英國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挽歌。(蔡海燕)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www.yy-art.cn/shiju/2173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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