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英國]艾·勃朗特
你冷嗎，在地下，蓋著厚厚的積雪,
遠(yuǎn)離人世，在寒冷陰郁的墓里?
當(dāng)你終于被隔絕一切的時間隔絕，
唯一的愛人啊，我豈能忘了愛你?
如今我已孤單，但難道我的思念
不再徘徊在北方的海岸和山崗，
并歇息在遍地蕨葉和叢叢石南
把你高尚的心永遠(yuǎn)覆蓋的地方?
你在地下已冷，而十五個寒冬
已從棕色的山崗上融成了陽春;
經(jīng)過這么多年頭的變遷和哀痛，
那長相憶的靈魂已夠得上忠貞!
青春的甜愛，我若忘了你，請原諒我,
人世之潮正不由自主地把我推送，
別的愿望和別的希望纏住了我，
它們遮掩了你，但不會對你不公,創(chuàng)業(yè)!
再沒有遲來的光照耀我的天宇，
再沒有第二個黎明為我發(fā)光，
我一生的幸福都是你的生命給予，
我一生的幸福啊，都已和你合葬。
可是，當(dāng)金色夢中的日子消逝，
就連絕望也未能摧毀整個生活，
于是，我學(xué)會了對生活珍惜、支持,
靠其他來充實生活，而不靠歡樂。
我禁止我青春的靈魂對你渴望，
我抑制無用的激情迸發(fā)的淚滴，
我嚴(yán)拒我對你墳?zāi)沟娜缁鸬南蛲?mdash;—
那個墓啊，比我自己的更屬于自己。
即便如此，我不敢聽任靈魂苦思，
不敢迷戀于回憶的劇痛和狂喜;
一旦在那最神圣的痛苦中沉醉，
叫我怎能再尋求這空虛的人世?
(飛白譯)
【賞析】
少女時的艾米莉，曾和妹妹安妮虛構(gòu)了一個北太平洋島嶼“貢達(dá)爾”，并不斷地為“貢達(dá)爾”杜撰了一系列的傳奇故事。這些故事由散文和詩組成，散文部分后來被她們銷毀，詩歌部分保留了下來。而艾米莉后來還繼續(xù)“貢達(dá)爾”的詩歌創(chuàng)作，直到去世。
《憶》就是這部分詩歌中的一首，是《貢達(dá)爾》中的一個人物的自白。
表面看起來，《憶》與當(dāng)時艾米莉的實際生活毫無關(guān)系，然而細(xì)細(xì)咀嚼，就會立刻感覺到，其中?蓄的激情，在女詩人的杰作《呼?山莊》中也能體驗到。而這種激越的詩情是明顯區(qū)別于其他詩人的，是只有艾米莉式的感傷與渴望方能孕育而成的。這種感傷不是一般人對逝去的生活的泛泛傷懷，而是一顆向往美但十分敏感的靈魂，在面對整個人類處在分裂狀況時產(chǎn)生的沮喪與痛心;這種渴望也不是一般心靈對生活天真的期待與幻想，而是一顆倔強(qiáng)但又騷動不安的靈魂，在被生活棄絕并落進(jìn)絕望和苦難的深淵時，向超驗世界傾注的一腔瘋狂的渴念。
“你冷嗎?……”第一句詩就不同凡響地引出了主人公如泣心聲的呻吟。喃喃的問候帶來心靈陣陣的顫栗，隨即一股強(qiáng)烈的思念伴著縈繞不散的愛情，在厚厚的雪地，在北方的海岸和山崗，在蕨葉和石南遍生的荒野，在時間之外遠(yuǎn)離人世的墓穴上空，徘徊著呼?
“唯一的愛人啊，我豈能忘了愛你。”
十五個寒冬融成了陽春，那長相憶的靈魂在時間和生活的變遷中，雖然不由自主地被人世之潮推送著，雖然曾被別的愿望和別的希望纏住過，但人間的各種喧囂和誘惑無法使忠貞和苦思的靈魂“對你不公”。要知道，當(dāng)“你”一辭別這塵世，那痛哭著的靈魂就已深深地明白：從此，在世上，再沒有遲來的愛的光亮照耀這孤單的靈魂的天宇，也再不會有第二個愛的黎明愿為這破碎的靈魂發(fā)光。生的幸福是生命之光的賦予，生命熄滅了，難道還會將生的幸福留而不帶到另一個世界，并和逝去的合葬、一同永存?
起伏斷續(xù)的鳴咽，仿佛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游魂在凋敗的墓地哭泣，仿佛是一個殘缺的靈魂在四處尋找心的碎片，那凄涼的聲音隨著深淺不一的足跡漸漸消失在遠(yuǎn)方。
詩至此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響起依然如舊的節(jié)奏。但力度逐漸增強(qiáng)，詩意越來越濃。詩中的情景轉(zhuǎn)變?yōu)樵娙俗约涸诂F(xiàn)實生活中與瘋狂的渴念掙扎著的苦斗，盡管詩句還是由“貢達(dá)爾”中的人物在傾吐當(dāng)懷著金色夢的幸福日子永遠(yuǎn)逝去，絕望并未能摧毀“我”的生活，“我”反而學(xué)會了對生活更加珍惜，學(xué)會了靠其他來充實痛苦灰色的生活，而不再幻想過去和依賴歡樂。在超人的自制中，“我”摒棄著對愛的渴望，以及由愛的激情而迸發(fā)的淚滴一般的憂傷。“我”拒絕在現(xiàn)實中追憶逝去的夢和死去的愛，盡管那個墓，曾經(jīng)帶去過“我”的多少夢和愛、幸福和歡樂，盡管一一
“那個墓啊，比我自己的更屬于自己。”
這意?深厚的詩句，事實上包含了艾米莉關(guān)于兩個自我之間關(guān)系的哲學(xué)說明。長眠棕色山崗下的是詩人自己所追求的夢和詩人自己渴望的愛。墳?zāi)孤裨崃遂`魂的那一半，而這另一半靈魂就會因落魄而永遠(yuǎn)在人世間如饑似渴般痛苦地尋找。如今，這個“墓”留給詩人的只有悲傷、苦痛、絕望，但詩人懂得，不能再像過去向往夢和愛那樣，沉醉在回憶的劇痛或狂喜之中了，如果一旦墮入幻想或狂想，就無法在沉重的人世間重新振作起來，就無法在愚蠢庸俗的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神圣而又崇高的自我。
艾米莉極高的天賦和過于敏感的心靈，使她比一般人更深地感受到人間的屈辱和不公平。她的天賦遭到埋沒，她的心靈受到挫傷，但她的信念始終在掙扎，她如火的瘋狂的渴念在筆端下留給世界的不是聲嘶力竭的嚎叫，卻是這樣一種出人意外的，在靜靜的孤獨和冷冷的寂寞中緩緩流出的仿佛小溪一般的輕輕嘆息，確實令后人折服。
詩的前五節(jié)與詩的后三節(jié)互相呼應(yīng)，前五節(jié)追憶的感傷造成了后三節(jié)渴望的瘋狂與抑制的冷靜，內(nèi)在瘋狂與表象冷靜兩者之間的劇烈沖突，使《憶》在感傷的氣氛中產(chǎn)生出一種激蕩人心的力量。西方有人評論這首詩是“中最偉大的個人抒情詩之一”，恐怕就是因為這首詩不僅情濃意深，同時還具有一種好像是來自超驗世界的、使得人心無法不感受到極大震顫的魔力，以及在這種無可名狀的魔力的驅(qū)使下而滿溢著追求和吞吐精神的瘋狂的渴念。(季新平)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yy-art.cn/shiju/21844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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