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尸
[法國]波德萊爾
我的愛,請回憶今天看見的一物,
在這風(fēng)和日暖的上午,
一具污穢的獸尸躺在小路拐彎處,
把遍地碎石作為床褥。
四肢朝天,宛如淫婦逄場作戲,
冒著毒汁,熱汗淋漓,
一副放蕩不羈的無恥的姿勢,
鼓起的肚子脹滿了氣。
一輪驕陽照射著這頭死獸,
好像要把它烤得熟透,
要把它一身血肉歸還大自然,
還要多付百倍報酬。
在上天眼中,這尸體美妙異常,
恰似一朵鮮花怒放。
一股刺鼻的惡臭熏人極烈,
使我們幾乎昏倒地上,經(jīng)典名言。
腐爛的肚子上蒼蟬成群嗡嗡,
冒出黑壓壓一片蛆蟲,
蛆的大軍匯成濃稠的液體,
沿著活的破衣流動。
它們或降或升,波浪起伏不停,
冒著泡沫,;兇涌前進(jìn);
看來好像獸尸因唿吸而膨脹,
在繁殖中繼續(xù)著生命。
于是這世界散發(fā)出仙樂奇幻,
如和風(fēng)習(xí)習(xí),流水潺潺,
如簸谷者有節(jié)奏地振蕩簸箕,
把谷粒搖動又翻轉(zhuǎn)。
形狀漸漸泯滅,僅僅留下一夢,
一幅畫遲遲畫不成功,
畫家只能在遺忘的畫布上,
憑著回憶將它補(bǔ)充。
一條餓狗躲在巖石后面窺伺,
向著我們棍慣而視,
想等待個機(jī)會,好重新攫取
這塊被迫放棄的肉食。
愛人啊,你也將像此污物一樣,
就像這具可怕的獸尸,
我眼中的星星,我心中的太陽,
你,我的情愛我的天使!
是的,你將是這模樣,美的皇后!
只等臨終的圣禮之后,
你將躺到茂盛的花草之下,
在枯骨間霉?fàn),腐朽。
那時,我的美人啊!當(dāng)寄生的蟲豸,
用親吻將你全身吞噬,
請轉(zhuǎn)告它們:我的愛雖然分解,
我永存她神圣的麗質(zhì)。
(飛白譯)
【賞析】
為什么波德萊爾被人罵得這樣兇,被罵作“歌頌蛆蟲”的詩人呢?因為他確乎寫了許多褻瀆神圣的詩,而整部《惡之花》中最“惡”名昭著的一首就是《獸尸》。
一個風(fēng)和日暖的早晨,詩人和他的情人(一個黑白混血的窮姑娘,是在小劇場里跑龍?zhí)椎模凶屇?bull;杜瓦爾)一同,見到一頭死牲口躺在路邊,顯然死了不少日子,已經(jīng)潰爛生蛆,形狀模煳,惡臭熏人。像這樣骯臟丑惡的東西,按照人之常情,誰見了都會避之唯恐不速;按照藝術(shù)的常規(guī),更是絕對不可以入詩入畫的?墒遣ǖ氯R爾卻偏要細(xì)細(xì)觀察,偏偏要大肆描寫,不厭其詳,使文雅的簡直忍無可忍。這還不算,波德萊爾不僅把獸尸寫了個淋漓盡致,還要宣稱:在大自然的眼中,這具腐臭的獸尸和怒放的鮮花同樣是生命形態(tài)轉(zhuǎn)化的一種表現(xiàn),一種過程,二者同樣的真,同樣的美。有生必有死,有繁榮必有衰敗,詩人在其中感到了宇宙的信息,聽到了奇幻的仙樂!——波德萊爾的詩中,常常會流露出這樣一種人和宇宙相通相感的境界,這樣一種微妙的暗示意味,這一點后來曾啟發(fā)過好幾代象征派詩人。
但波德萊爾至此還不罷休,他還要更進(jìn)一步向崇尚高雅與慣于粉飾的社會趣味挑釁。
詩人對情人的這一段“頌”詞,把全詩推向了高潮:
愛人啊,你也將像此污物一樣,
就像這具可怕的獸尸,
我眼中的星星,我心中的太陽,
你,我的情愛我的天使!
自古以來寫給情人的詩有如恒河沙數(shù),把情人比作鮮花者有之,比作女神者有之,但像這樣真誠、直率地把情人比作獸尸者,卻真是聞所未聞,這怎么不叫讀者氣急敗壞,引起公憤呢?這簡直是向文藝、向社會的莫大挑釁嘛!于是波德萊爾遭到大家一頓合力的痛打。這真叫作:“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魯迅:《立論》)
自從出了波德萊爾,丑惡日益成為詩和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重要對象。在波德萊爾影響下,法國大雕塑家羅丹塑造了他的名作《美麗的制盔女》。讀者可能也在畫冊上見過,這是一個已經(jīng)年老色衰的絕代佳人的雕像。她用凄楚的眼光凝視著自己皺縮得像僵尸般的軀體,給觀眾造成強(qiáng)烈的顫栗。在初次展出后,當(dāng)羅丹聽說觀眾都轉(zhuǎn)過臉去不敢看這件雕塑時,他說:這正是藝術(shù)品的力量的表現(xiàn)。人們不懂得丑也可以成為藝術(shù)的對象;但只有當(dāng)藝術(shù)家企圖給丑惡和痛苦蒙上輕紗、加以粉飾時,他的作品才真正是丑的。接著羅丹便援引了波德萊爾的《獸尸》:“當(dāng)波德萊爾描寫一具又臟又臭,到處是蛆,已經(jīng)潰爛的獸尸時,竟對著這可怕的形象,設(shè)想就是他所拜倒的情人,這種駭人的對照構(gòu)成了絕妙的詩篇。”(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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