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論衡?卷二十八?原文及翻譯
王充論衡?卷二十八?正說篇原文
儒者說《五經(jīng)》,多失其實。前儒不見本末,空生虛說。后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辭語。茍名一師之學,趨為師教授,及時蚤仕,汲汲竟進,不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故虛說傳而不絕,實事沒而不見,《五經(jīng)》并失其實!渡袝贰ⅰ洞呵铩肥螺^易,略正題目粗粗之說,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說《尚書》者,或以為本百兩篇,后遭秦燔《詩》、《書》,遺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詩》、《書》,是也;言本百兩篇者,妄也。蓋《尚書》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議,燔燒《五經(jīng)》,濟南伏生抱百篇藏於山中。孝景皇帝時,始存《尚書》。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晁錯往從受《尚書》二十余篇。伏生老死,《書》殘不竟,晁錯傳於倪寬。至孝宣皇帝之時,河內(nèi)女子發(fā)老屋,得逸《易》、《禮》、《尚書》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後《易》、《禮》、《尚書》各益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武〕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殿,得百篇《尚書》於墻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視,莫能讀者,遂秘於中,外不得見。至孝成皇帝時,征為古文《尚書》學。東海張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兩之篇,獻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應,於是下霸於吏。吏白霸罪當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誅,亦惜其文而不滅。故百兩之篇,傳在世間者,傳見之人則謂《尚書》本有百兩篇矣;蜓郧仂茉姇,燔《詩經(jīng)》之書也,其經(jīng)不燔焉。夫《詩經(jīng)》獨燔其詩。書,《五經(jīng)》》之總名也。傳曰:“男子不讀經(jīng),則有博戲之心!弊勇肥棺痈釣橘M宰,孔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五經(jīng)》總名為書。傳者不知秦燔書所起,故不審燔書之實。秦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秦始皇。齊人淳于越進諫,以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難,無以救也,譏青臣之頌,謂之為諛。秦始皇下其議丞相府,丞相斯以為越言不可用,因此謂諸生之言惑亂黔首,乃令史官盡燒《五經(jīng)》,有敢藏諸〔詩〕書百家語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段褰(jīng)》皆燔,非獨諸〔詩〕家之書也。傳者信之,見言詩書則獨謂《〔詩〕經(jīng)》之書矣。
傳者或知《尚書》為秦所燔,而謂二十九,篇其遺脫不燒者也。審若此言,《尚書》二十九篇,火之余也。七十一篇為炭灰,二十九篇獨遺邪?夫伏生年老,晁錯從之學時,適得二十余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獨見,七十一篇遺脫。遺脫者七十一篇,反謂二十九篇遺脫矣。
或說《尚書》二十九篇者,法曰斗〔四〕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書》滅絕於秦,其見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時,得佚《尚書》及《易》、《禮》各一篇,《禮》、《易》篇數(shù)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闕遺者七十一篇,獨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說曰:“孔子更選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獨有法也!鄙w俗儒之說也,未必傳記之明也。二十九篇殘而不足,有傳之者,因不足之數(shù),立取法之說,失圣人之意,違古今之實。夫經(jīng)之有篇也,猶有章句〔也〕。有章句,猶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數(shù)以連章,章有體以成篇,篇則章句之大者也。謂篇有所法,是謂章句復有所法也。《詩經(jīng)》舊時亦數(shù)千篇,孔子刪去復重,正而存三百篇,猶二十九篇也。謂二十九篇有法,是謂三百五篇復有法也。
或說《春秋》十二月也。《春秋》十二公,猶《尚書》之百篇。百篇無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說《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浹,王道備,善善惡惡,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於《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適具足也。三軍六師萬二千人,足以陵敵伐寇,橫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鬃幼鳌洞呵铩罚o魯十二公,猶三軍之有六師也;士眾萬二千,猶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師萬二千人,足以成軍;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立義。說事者好神道恢義,不肖以遭禍。是故經(jīng)傳篇數(shù),皆有所法?紝嵏,論其文義,與彼賢者作書詩,無以異也。故圣人所經(jīng),賢者作書,義窮理竟,文辭備足,則為篇矣。其立篇也,種類相從,科條相附。殊種異類,論說不同,更別為篇。意異則文殊,事改則篇更。據(jù)事意作,安得法象之義乎?
或說《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壽九十,中壽八十,下壽七十?鬃訐(jù)中壽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說為赤制之中數(shù)也。又說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浹,王道備。夫據(jù)三世,則浹備之說非;言浹備之說為是,則據(jù)三世之論誤。二者相伐,而立其義,圣人之意何定哉?凡紀事言年月日者,詳悉重之也!逗榉丁肺寮o,歲、月、日、星。紀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紀十二公享國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說矣。實孔子紀十二公者,以為十二公事,適足以見王義邪?據(jù)三世,三世之數(shù),適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據(jù)十二公,則二百四十二年不為三世見也。如據(jù)三世,取三八之數(shù),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說者又曰:“欲合隱公之元也,不敢二年。隱公元年,不載於經(jīng)!狈颉洞呵铩纷該(jù)三世之數(shù)而作,何用隱公元年之事為始?須隱公元年之事為始,是竟以備足為義,據(jù)三世之說不復用矣。說隱公享國五十年,將盡紀元年以來邪?中斷以備三八之數(shù)也?如盡紀元年以來,三八之數(shù)則中斷;如中斷以備三世之數(shù),則隱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與月日,小大異耳,其所紀載,同一實也。二百四十二年謂之據(jù)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數(shù)矣。年據(jù)三世,月日多少何據(jù)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猶《尚書》之有章。章以首義,年以紀事。謂《春秋》之年有據(jù),是謂《尚書》之章亦有據(jù)也。
說《易》者皆謂伏羲作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夫圣王起,河出圖,洛出書。伏羲王,《河圖》從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時,得《洛書》,書從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義以卦治天下,禹案《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圖,夏後因之曰《連山》;〔歸藏〕氏之王得河圖,殷人因之曰《歸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圖,周人曰《周易》。其經(jīng)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傳說《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實其本,則謂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於俗傳。茍信一文,使夫真是幾滅不存。既不知《易》之為河圖,又不知存於俗何家《易》也,或時《連山》、《歸藏》,或時《周易》。案禮夏、殷、周三家相損益之制,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後,論今為《周易》,則禮亦宜為周禮。六典不與今禮相應,今禮未必為周,則亦疑今《易》未必為周也。案左丘明之傳,引周家以卦,與今《易》相應,殆《周易》也。
說《禮》者,皆知禮也,禮〔為〕何家禮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庇纱搜灾摹⒁、周各自有禮。方今周禮邪?夏、殷也?謂之周禮,《周禮》六典。案今《禮經(jīng)》不見六典,或時殷禮未絕,而六典之禮不傳,世因謂此為周禮也?案周官之法不與今禮相應,然則《周禮》六典是也。其不傳,猶古文《尚書》、《春秋》,《左氏》不興矣。
說《論》者,皆知說文解語而已,不知《論語》本幾何篇,但周以八寸為尺,不知《論語》所獨一尺之意。夫《論語》者,弟子共紀孔子之言行,敕記之時甚多,數(shù)十百篇,以八寸為尺,紀之約省,懷持之便也。以其遺非經(jīng),傳文紀識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漢興失亡,至武帝發(fā)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齊、魯二,河間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讀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時尚稱書難曉,名之曰傳,後更隸寫以傳誦。初孔子孫孔安國以教魯人扶卿,官至荊州刺史,始曰《論語》。今時稱《論語》二十篇,又失齊、魯、河間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贊或是或誤。說《論語》者,但知以剝解之問,以纖微之難,不知存問本根篇數(shù)章目。溫故知新,可以為師;今不知古,稱師如何?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杌》,魯之《春秋》,一也!比裘献又,《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乘》、《?杌》同?鬃右蚺f故之名,以號《春秋》之經(jīng),未必有奇說異意,深美之據(jù)也。今俗儒說之:“春者歲之始,秋者其終也!洞呵铩分(jīng),可以奉始養(yǎng)終,故號為《春秋》!薄洞呵铩分(jīng),何以異《尚書》?《尚書》者,以為上古帝王之書,或以為上所為下所書,授事相實而為名,不依違作意以見奇。說《尚書》者得經(jīng)之實,說《春秋》者失圣之意矣!洞呵镒笫蟼鳌罚骸盎腹衅吣甓滤,日有食之。不書日,官失之也。”謂官失之言,蓋其實也。史官記事,若今時縣官之書矣,其年月尚大難失,日者微小易忘也。蓋紀以善惡為實,不以日月為意。若夫公羊、谷梁之傳,日月不具,輒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異之說,徑直之文,有曲折之義,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實言〔冬〕夏,不言者,亦與不書日月,同一實也。
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堯以唐侯嗣位,舜從虞地得達,禹由夏而起,湯因殷而興,武王階周而伐,皆本所興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為號,若人之有姓矣。說《尚書》謂之有天下之代號,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為言蕩蕩也,虞者樂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堯則蕩蕩民無能名;舜則天下虞樂;禹承二帝之業(yè),使道尚蕩蕩,民無能名;殷則道得中;周武則功德無不至。其立義美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違其正實,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猶秦之為秦,漢之為漢。秦起於秦,漢興於漢中,故曰猶秦、漢;猶王莽從新都侯起,故曰亡新。使秦、漢在經(jīng)傳之上,說者將復為秦、漢作道德之說矣。
堯老求禪,四岳舉舜。堯曰:“我其試哉!”說《尚書》曰:“試者,用也;我其用之為天子也!蔽臑樘熳右。文又曰:“女於時,觀厥刑於二女!庇^者,觀爾虞舜於天下,不謂堯自觀之也。若此者,高大堯、舜,以為圣人相見已審,不須觀試,精耀相照,曠然相信。又曰:“四門穆穆,入於大麓,烈風雷雨不迷!毖源舐矗灰。居一公之位,大總錄二公之事,眾多并吉,若疾風大雨。夫圣人才高,未必相知也。圣成事,舜難知佞,使皋陶陳知人之法。佞難知,圣亦難別。堯之才,猶舜之知也。舜知佞,堯知圣。堯聞舜賢,四岳舉之,心知其奇而未必知其能,故言“我其試〔哉〕!”試之於職,妻以二女,觀其夫婦之法,職治修而不廢,夫道正而不僻。復令人庶之野,而觀其圣,逢烈風疾雨,終不迷惑。堯乃知其圣,授以天下。夫文言“觀”“試”,觀試其才也。說家以為譬喻增飾,使事失正是,誠而不存;曲折失意,使偽說傳而不絕。造說之傳,失之久矣。後生精者,茍欲明經(jīng),不原實,而原之者亦校古隨舊,重是之文,以為說證。經(jīng)之傳不可從,《五經(jīng)》皆多失實之說。《尚書》、《春秋》,行事成文,較著可見,故頗獨論。
王充論衡?卷二十八?正說篇翻譯
儒者解釋五經(jīng),大多不符合五經(jīng)的真實情況。先前的儒者不見它的來龍去脈,憑空編造許多虛妄之說。后來的儒者迷信前輩老師的說法,遵循舊有的解釋,把那些辭語背得滾瓜爛熟。如果追隨某一學派有了點名氣,就急于當老師教人,及早做官,迫切地爭著往上爬,沒有時間集中精力用心鉆研,以考訂核實五經(jīng)的本來面目。所以虛妄之說流傳不絕,真實面目被埋沒而不被發(fā)現(xiàn),五經(jīng)全都失去了它真實的面目!渡袝、《春秋》中所記載的史事比較容易弄清,只要對有關五經(jīng)題目方面的各種淺陋說法略加糾正,便可以弄清有關經(jīng)書內(nèi)容方面的微妙解說。
解說《尚書》的人,有人認為它有一百零二篇,后來遇到秦朝焚燒《詩》、《書》,遺存下來的只有二十九篇。說秦朝焚燒《詩》、《書》是對的,說《尚書》本來就有一百零兩篇就錯了!渡袝繁緛碛幸话倨,是孔子用來傳授學生的。遇上秦朝采納李斯的建議,焚燒五經(jīng),濟南郡的伏生抱著一百篇的《尚書》隱藏在山中。漢文帝時,開始設立博士官傳授《尚書》。伏生從山中出來以后,漢文帝派晁錯去跟伏生學習《尚書》二十余篇。伏生年老死去,《尚書》因此殘缺不全。晁錯將《尚書》傳授于倪寬。到漢宣帝時,河內(nèi)郡的女子拆舊房子,得到失傳的《易》、《禮》、《尚書》各一篇,把它們呈奏給朝廷。漢宣帝交給博士們傳閱,這以后《易》、《禮》、《尚書》又各增加了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才確定下來了。到漢景帝的時候,魯共王拆毀孔子的教授堂來修建宮殿,在墻壁中得到了百篇《尚書》。漢武帝派使臣去取來看,沒有誰能讀懂,于是就把它秘藏在宮中,外間不能得見它。到漢成帝時,征求能治古文《尚書》的學者。東?さ膹埌愿鶕(jù)百篇《尚書》的序言,憑空編造出一百零兩篇本的《尚書》,把它獻給漢成帝。漢成帝就拿出秘藏的百篇本《尚書》來校對百兩篇本全都不相符合,于是把張霸交給司法官吏去審問治罪。司法官吏上報張霸的罪當判死刑,漢成帝看重他的文才而沒殺他,又愛惜他的著述而沒銷毀它。所以一百零兩篇本的《尚書》流傳在世間,傳閱見到它的人就說《尚書》本來有一百零兩篇了。
有人說秦朝焚燒詩書,燒的是解釋《詩經(jīng)》的著作,《詩經(jīng)》本文并沒有被燒毀!对娊(jīng)》被燒掉的正是它的詩本身。“書”,是五經(jīng)的總名稱。傳上說:“男子不讀經(jīng)書,就會產(chǎn)生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思想!弊勇纷屪痈崛ベM地做縣宰,孔子說:“這簡直是害人子弟。”子路說:“費地有老百姓,有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的社稷,為什么只有讀書才叫學習呢?”這些都證明五經(jīng)的總名叫“書”。傳授的人不知道秦朝焚燒詩書的起因,所以不了解燒書的實際情況。秦始皇三十四年,在咸陽宮設酒宴,七十個博士上前為秦始皇敬酒祝壽。仆射周青臣進前稱頌秦始皇。齊人淳于越進諫,認為秦始皇不封賜子弟,終有一天會出現(xiàn)像田常、六卿爭權那樣的禍亂,就無法挽救,譏諷周青臣的稱頌,稱之為阿諛奉承。秦始皇把淳于越的議論交給丞相府去評議,丞相李斯認為淳于越的建議不能采用,因此說諸生的議論在老百姓中造成了迷惑與混亂,就命令史官將五經(jīng)全部燒掉,有敢于私藏詩書及百家著述的就判刑,只有博士官才能收藏五經(jīng)?梢娢褰(jīng)都燒了,不光是燒掉了解釋《詩經(jīng)》的書籍。傳聞的人相信了只燒“詩家之書”的說法,看到焚書令中的“詩書”二字,就認為燒的只是解釋《詩經(jīng)》的書籍了。
傳授的人也許知道《尚書》被秦朝所焚燒,而認為二十九篇是其中在當時已經(jīng)亡失沒有被燒掉的部分。真像這種說法的話,《尚書》二十九篇,就是秦焚書后的剩余了。七十一篇被燒成了炭灰,為什么二十九篇唯獨會遺留下來呢?伏生年紀大了,晁錯跟他學習《尚書》時,恰好學得二十多篇,伏生死了,所以唯獨二十九篇出現(xiàn)在世間,而七十一篇亡失了。本來亡失的是七十一篇,反而說成是二十九篇亡失了。
有人說《尚書》的二十九篇,是效法天上的北斗星和二十八宿。四七二十八篇,另外那一篇說成是效法北斗星,所以有二十九篇!渡袝吩谇爻瘻缃^,其中存在能見到的有二十九篇,怎么談得上是效法星宿之數(shù)呢?漢宣帝時,得到散失了的《尚書》和《易》、《禮》各一篇,《禮》、《易》的篇數(shù)也才補足,又哪會有所效法呢?根據(jù)百篇《尚書》的序言,缺遺的有七十一篇,單單為二十九篇編造效法星宿的說法,怎么行呢?有人解釋說:“孔子另外選了二十九篇,唯獨二十九篇有所效法!边@大概是一般讀書人的解釋,不一定是傳記上的明文。二十九篇殘缺不全,就有傳授它的人,根據(jù)這個不完整的篇數(shù),編造出效法星宿的說法,既失去了圣人的本意,又違背了古今的事實。經(jīng)書有篇數(shù),就像有章節(jié)句讀一樣;有章節(jié)句讀,就像有文字一樣。文字具有一定的意義以構成句子,句子具有一定的數(shù)目以構成章節(jié),章節(jié)具有一定的體例以綴結成篇。篇就是章節(jié)句讀的結合。說篇數(shù)有所效法,這就是說章節(jié)句讀也有所效法了。《詩經(jīng)》古時候也有幾千篇,孔子刪去重復的篇數(shù),訂正而保存下三百篇,如同《尚書》只有二十九篇一樣。說《尚書》二十九篇有所效法,這就是說《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也有所效法了。
有人解釋《春秋》,說是效法每年十二個月的!洞呵铩钒呆攪幠昙o事,如同《尚書》有一百篇一樣,一百篇無所效法,十二公怎么會有所效法呢?解釋《春秋》的人說:“二百四十二年歷史中,‘人道’周全,‘王道’完備,表彰好的,譴責壞的,整頓亂世,使它返回正道,沒有比得上《春秋》的!比绱苏f來,通過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為人之道和治國之道正好全部講透了。一國的軍隊有六師一萬二千人,就完全可以攻伐敵寇,橫行天下了,有令即行動有禁即停止,不一定是效法了什么東西?鬃泳帉憽洞呵铩,只記載了魯國十二公,正像一國的軍隊有六師一樣;將士有一萬二千人,正像《春秋》紀年有二百四十二年一樣。六師一萬二千人,就完全可以組成一國的軍隊,那么孔子通過《春秋》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的紀事,也完全可以闡明自己的道理了。論說此事的人喜歡把道理說得神乎其神,把意義夸大得毫無邊際,認為不這樣做就會遭受禍殃,所以經(jīng)傳的篇數(shù),都被說成是有所效法的了?加喓藢嵏,評論那些文章的含義,孔子編寫《春秋》和那些賢人寫書,并沒有什么不同。所以圣人寫經(jīng),賢人寫書,意義和道理講盡了,文辭完備了,就構成了篇。他們編寫一篇,就把同一個種類的內(nèi)容歸在一起,把章節(jié)互相連接起來。如果種類不同,論說不一樣,就另外寫成一篇。意義不同文章就不同,事情改變了篇目也就更換了,根據(jù)事情的意義來寫作,有什么效法模仿的意思呢?
有人解釋《春秋》記載的二百四十二年,認為上壽九十年,中壽八十年,下壽七十年,孔子是根據(jù)中壽年數(shù)的三代而作《春秋》的,三八二十四,所以是二百四十年。又解釋說這是漢朝享國年數(shù)的一半。又解釋說這二百四十二年,為人之道周全,君王治國之道完備。如果根據(jù)中壽三世而確定年數(shù)的這個說法正確,那么所謂把“人道”、“王道”講透的說法就不對了;如果說所謂把“人道”、“王道”講透的說法正確,那么根據(jù)中壽三世而確定年數(shù)的說法就錯了。二者互相沖突而想確定它的含義,圣人的本意又怎么來確定呢?凡是記載事情而標明年月日的,是為了記得詳盡以表示對事情的重視。《洪范》用五紀、歲、月、日、星,是記錄事情的文字,不是效法模仿的說法!洞呵铩酚涊d魯十二公享有君位的年數(shù),總共有二百四十二年,這些就成了確立中壽三世說的根據(jù)了。實際上,孔子記載魯國十二公的歷史,是認為十二公的事情正好足以闡明“王道”。根據(jù)中壽三世的說法,而中壽三世的年數(shù)正好是由十二公的享國年數(shù)才湊足的。如果根據(jù)記載十二公的事情足以闡明“王道”,那么二百四十二年就不是為了湊足中壽三世的年數(shù)才出現(xiàn)的。如果根據(jù)中壽三世的年數(shù),取三八二十四之數(shù),二百四十年就行了,為什么一定要多取二年呢?解釋的人又說:“這是想要配合魯隱公紀元的開始。不多取二年,那么隱公元年的事就不能記載在經(jīng)書里了!比绻洞呵铩繁緛硎歉鶕(jù)中壽三世的年數(shù)而作的,那么何必一定要用隱公元年的事情作為開端呢?必須要用隱公元年的事情作為開始,這是以年代完整道理完備為根據(jù),根據(jù)中壽三世年數(shù)的說法不再適用了。假如隱公享國五十年,是把隱公元年以來的事情都記載下來呢?還是從中間斷開以符合中壽三世二百四十年的年數(shù)呢?如果把隱公元年以來的事情全記載下來,那么中壽三世二百四十年的年數(shù)就從中間被割斷了。如果從中斷開以符合中壽三世的年數(shù),那么隱公紀元的開始又不符合了,怎么能行呢?況且年和月日只不過是時間長短不一樣罷了,它們所記載的,是同一回事。如果二百四十二年說它是根據(jù)中壽三世的年數(shù)確定的,那么二百四十二年中的日月也就必定有什么數(shù)字作為根據(jù)了。年數(shù)是根據(jù)中壽三世,月日的多少又是根據(jù)什么呢?《春秋》有年數(shù),就同《尚書》有章一樣。用章揭示要旨,用年來記載事情。說《春秋》的年數(shù)有根據(jù),這就是說《尚書》的章也是有所根據(jù)的了。
解釋《易》的人都認為是伏羲制作了八卦,周文王把它推演為六十四卦。圣王興起,黃河中出圖,洛水中出書。伏羲稱王,《河圖》從黃河水中出現(xiàn),這就是《易》的八卦。夏禹時得到《洛書》,書從洛水中出現(xiàn),這就是《尚書?洪范》中的九疇。所以伏羲氏用八卦治理天下,夏禹依據(jù)《洪范》來治理洪水。上古烈山氏之王得到《河圖》,夏后氏繼承了它而稱之為《連山》;歸藏氏之王得到《河圖》,殷朝繼承了它而稱之為《歸藏》;伏羲氏之王得到《河圖》,周代人繼承了它而稱之為《周易》。這種經(jīng)上的卦都是六十四個,周文王和周公研究卦中的六爻因而寫出彖辭十八章。世間傳授解釋《易》的人,說是伏羲制作八卦,如果不切實地考究《易》的本源,那就會認為八卦真是伏羲制作的了。伏羲是得到八卦,并不是制作了八卦;周文王得到的已經(jīng)是現(xiàn)成的六十四卦,并不是他推演成六十四卦。推演制作的說法,產(chǎn)生于俗傳之中。如果相信了他們的說法,就會使那些真實情況幾乎全部被抹殺而不存在了。既不知道《易》就是《河圖》,又不知道存在于世間的是哪一家的《易》,也許是《連山》、《歸藏》,也許是《周易》。依據(jù)夏、殷、周三代刪減增加的禮制,有顯著的區(qū)別。如果因為周代處在三代的最后,就說今天的《易》是《周易》,那么今天的《禮經(jīng)》也就應該是周代的禮了。然而《周禮》的六典和現(xiàn)存的《禮經(jīng)》卻并不相符合,今天的《禮經(jīng)》不一定就是周禮,那么也應該懷疑今天的《易》不一定就是《周易》了。但是,考察左丘明在《左傳》中引用的周代的卦辭和今天的《易》又很相符合,據(jù)此,今天的《易》大概就是《周易》了。
解釋《禮》的人都知道《禮》,今天的《禮經(jīng)》是哪個朝代的禮制呢?
孔子說:“殷代承襲的是夏代的禮制,其中增刪了什么是可以知道的。周代承襲的是殷代的禮制,其中增刪了什么也是可以知道的。”由此說來,夏、殷、周三代各自有自己的禮制,F(xiàn)在流傳的《禮經(jīng)》是周代的禮制呢?還是夏、殷時代的禮制呢?如果認為它是周代的禮制,那么周禮有六典,而考察今天的《禮經(jīng)》,卻并不見六典。也許由于殷禮并沒有全部絕跡,而記載六典的禮書卻沒有流傳下來,世人根據(jù)周代處在三代的最后因此就把《禮經(jīng)》說成是周禮了。考察《周禮》記載的禮儀制度,與今天的《禮經(jīng)》不相符合,那么《周禮》應該是記載六典的了!吨芏Y》一度失傳,就像古文《尚書》和《春秋左氏傳》一度不流傳一樣。
解釋《論語》的人都只是知道解釋字義和文意,不知道《論語》原本有多少篇;僅僅知道周代以八寸為一尺,卻不知道《論語》只用一尺長的竹簡來書寫的意思。所謂《論語》,是孔子的弟子共同記錄的孔子的言行,他們接受教誨需要記錄的時候很多,達到幾十幾百篇,以八寸為一尺的竹簡記錄,是為了記錄簡要,懷藏攜帶方便。因為《論語》不是作為經(jīng)書遺存下來的,而是怕忘記而作為傳文記錄下來的,所以只用八寸為一尺的竹簡來記錄,而不用寫經(jīng)書用的二尺四寸長的竹簡。漢朝興起時《論語》失傳了,到漢武帝時拆毀孔子舊宅,武帝派人取視孔子壁中的古文,得到古文《論語》二十一篇,加上齊、魯、河間的九篇,正好三十篇。到漢昭帝時讀到古文《論語》二十一篇,到漢宣帝時把古文《論語》交給太常博士。當時還說它的文字難懂,給它取名叫傳,后來改用隸書抄寫以便于傳授和誦讀。當初,孔子的十二世孫孔安國用它傳授給魯人扶卿,扶卿官至荊州刺史,才開始稱這部書為《論語》。現(xiàn)在稱為《論語》的只有二十篇,又散失了齊、魯、河間的九篇。原本有三十篇,分散遺失,有的只剩二十一篇,篇目有多有少,文字辭句有對有錯。解釋《論語》的人,僅僅知道用些瑣碎的問題來提問,用些細微的問題來責難,卻不知道追究最早的篇數(shù)章目。溫習舊有的知識就能有新的體會和收獲,這就可以當老師了,F(xiàn)在不了解古代的情況,怎么能稱作老師呢?
孟子說:“圣王采詩的盛事廢除了,《詩》也就不作了,《詩》不作了才會寫作《春秋》。晉國的《乘》,楚國的《?杌》,魯國的《春秋》都是同一類的史書!薄洞呵铩肥囚攪窌膭e稱,跟《乘》和《?杌》是同樣的?鬃友匾u舊有的名稱,用來稱呼《春秋》這部經(jīng)書,不一定有什么與眾不同的解釋和深奧美妙的道理,F(xiàn)在的俗儒解釋《春秋》說:“春天莊稼開始生長,秋天莊稼成熟。《春秋》這部經(jīng)書,可以概括一年的始終,所以稱為《春秋》。”《春秋》這部經(jīng)書和《尚書》有什么不同呢?解釋《尚書》的人,認為它是上古帝王的書,有人又認為是帝王所做的事,而由臣子們記錄成書的,是根據(jù)事實而給它取的名稱,不是沒有事實根據(jù)隨心所欲而表現(xiàn)它的奇異。解釋《尚書》的人掌握了這部經(jīng)書的真實情況,解釋《春秋》的人卻違背了孔子的本意。《春秋左氏傳》記載:“桓公十七年冬十月初一,出現(xiàn)了日食。不寫明紀日的干支,這是史官失職!闭f“史官失職”這句話,大概是符合實際的。史官記錄事件,如同現(xiàn)在記錄皇帝言行的書,年月因為還比較大而不容易遺漏,日子則因為較小而容易遺忘。因為寫歷史以記載善惡為主要內(nèi)容,而不在意事情發(fā)生的具體時間。就像《春秋公羊傳》和《春秋?梁傳》一樣,日月并不具體,往往是故意這樣做的。本來是極平常的事情,卻故作怪異的解釋;本來是直截了當?shù)挠涊d,卻增添了許多曲折復雜的道理,這并不是孔子的心意!洞呵铩穼嶋H上也講到了冬夏的事情,書上所以不寫冬夏二字,也和不寫具體的日月一樣,同屬一回事情。
唐、虞、夏、殷、周,都是土地的名稱。堯以唐地的諸侯繼承帝位,舜從虞地得以顯達,禹由夏地興起,成湯由殷地而興盛,周武王憑借周地而建功立業(yè),這都是原本他們得以興盛發(fā)達的地方,尊重根本不忘初始,所以用來作為國號,就像人有姓一樣。解釋《尚書》的人,都認為這些統(tǒng)治天下的朝代稱號唐、虞、夏、殷、周,是表示功德的名稱,包含著興盛昌隆的意義。因此說“唐”這個字的意思,是浩大無邊;“虞”這個字的意思是安樂;“夏”這個字的意思是正大;“殷”這個字的意思是適中;“周”這個字的意思是周至。堯就是功德浩大無比老百姓簡直不知道怎樣來稱贊他;舜就是天下安定歡樂;禹繼承堯舜的帝業(yè),使道德崇高浩大,老百姓不知怎樣來稱贊他;殷就是使道德適中;周武王就是使功德周密無所不至。它的立義極美,對唐堯、虞舜、夏、殷、周五代的贊頌也是夠高的了,然而卻違背了它們真正的實情,背離了它們最初的含意。以唐、虞、夏、殷、周為國號,如同秦朝以秦為國號,漢朝以漢為國號一樣。秦朝興起于秦地,漢代興起于漢中,所以國號就稱為秦、漢,如同王莽從新都侯興起,因此國號稱為新一樣。如果秦、漢兩代記載在經(jīng)傳上,這些解釋經(jīng)傳的人又會把秦、漢名稱的由來從道德上去作一番解釋了。
堯年老了,尋求能夠繼承帝位的人,四岳推舉舜來繼位。堯說:“我姑且試一試看!”解釋《尚書》的人卻說:“試,就是用的意思;我姑且用他當天子!薄渡袝返奈淖钟涊d是堯要舜試做天子!渡袝返挠涊d又說:“‘我要把女兒嫁給舜,從我的兩個女兒那里觀察他治家的情況。’所謂觀察,是把虞舜放在天下人的面前讓大家來觀察,不是說堯自己觀察他。”這樣說的目的,是為了使堯、舜的形象更加高大,認為圣人互相認識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須觀察試用,就像很明亮的光互相照耀一樣,很坦然地相互信任!渡袝飞嫌终f:“‘四方來朝的賓客都肅然恭敬,又讓舜擔任守山林的官,即使在烈風雷雨中他也不會迷誤!忉尳(jīng)書的人說大麓,指的是三公的位置。處在一公的位置上,卻總攬另外二公的事務,事務雖多,都處理得很好,就像在疾風大雷雨中不迷誤一樣。”圣人的才智高,未必就互相了解。已有的事例是,舜難以識別佞人,讓皋陶陳述識別人的方法。佞人難于看清,圣人也難以識別。堯的才能,如同舜的智慧一樣。舜識別佞人的能力,就如同堯識別圣人的能力一個樣。堯聽說舜是賢人,四岳推舉他,心里知道他很杰出,而不一定了解他治理國家的才能,所以說:“我姑且試一試看!”在職責上測試他,把女兒嫁給他,觀察他處理夫妻關系的方法,職事治理得很好而沒有荒廢,夫道正而不邪。又讓他進入深山老林,從而觀察他圣明之處,遇上烈風疾雨,他始終不會迷惑。堯才知道他圣明,把天下傳授給他!渡袝飞嫌玫淖质恰坝^”字和“試”字,是說觀試舜的才能。解釋《尚書》的人把它們當作比喻和渲染的字,使得事情失去了真相,滅絕而不復遺存;事實被歪曲而失去原意,使得不真實的解釋久傳而不斷絕。那些編造的解釋的流傳,使事情的真相迷失很久了。后輩精明的人,只是想能夠解釋經(jīng)書,根本不考察史實,既使是想考察根本的人,也只是用古人的說法來對照,追隨陳舊的解釋罷了,重復這類文字,把它當作解釋的根據(jù)。解釋經(jīng)書的文字不可相信,五經(jīng)中多有失實的說法。從《尚書》、《春秋》中已有的事例和現(xiàn)存的文字,明顯地可以見到,因此單對它們略微作一番評論。
【王充論衡 論衡全文 論衡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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