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工夫，兒子就要中考了。
中考這事兒，放在我們那年代，不算事兒。讀高中有什么遠大前途，我們看不到；不讀高中有什么巨大害處，我們也看不到。真正的無所謂，初中文憑也是文憑，混社會夠用了。
可到兒子這年代，中考就是大事了，而且是天大的事。中考連著高考，是家長的唯一選擇，也是學生的唯一選擇。中考有了一個嶄新的莊嚴的名字：小高考�？荚囈�、考試程序、考試科目與高考一模一樣。
春節(jié)過后，學校的家長會明顯多起來。以往基本上是開學一次，半期考試后一次，現(xiàn)在沒個準，隨時可能接到學校的號令。說起家長會，幾人歡笑幾人愁，那滋味長著呢。盡管從孩子上學開始，家長會成為家長的必修課，但要說能把整個教室的空氣開凝固了，還只能是初三的家長會。講臺如戲臺，各科老師輪流登場，滿臉嚴肅，帶著不滿和無奈，苛刻地近乎無情地點評學生。家長的座位，雖然還叫座位，卻有了些被告席的味道，面前擺著最近的測試卷，小心翼翼地看過分數(shù)，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接受訓導。心里則在盤算，今天回去，非得收拾這小子丫頭。你讓爹媽丟人現(xiàn)眼，爹媽讓你不得舒坦。
我?guī)缀醭邪藘鹤拥募议L會。從學前班到初二。老婆很謙虛，說她管兒子的學習欠點火侯。到了初三，兒子的成績比較穩(wěn)定了，我主動讓賢，目的只有一個，讓老婆享受兒子帶給她的的愜意。老婆在單位混得不自在，怎么也風光不起來。惟有參加家長會，在黑壓壓一片人群中，才能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得意。這樣的機會，我怎敢獨占。老婆從學�；貋恚瑢鹤诱f：“兒子啊，看到了吧，你為老媽創(chuàng)造了幸福！”兒子問老師說了些啥，老婆說沒說啥。我問，老婆也是這句話。我就琢磨著，最緊要的家長會，還得自己去。
聽兒子說，班上開始了中考倒計時，專門弄了個倒計時牌。就在這非常時刻，一件非常的事情發(fā)生了：學校實行早九晚五。早九，問題不大；晚五，大大的問題。據(jù)校方稱，凡走讀生，下午五點后必須離校，不能參加晚自習。學校也不再補課，把完整的周末還給學生。百米競賽，剛剛聽到一聲令響，騰地一下沖將出去，忽然有人吆喝暫停，這還能賽出好成績嗎？我和老婆犯愁了，生怕兒子閃了腰，搖搖擺擺地走到終點。辦法有一個：住校。趕緊跟學校聯(lián)系，還沒出門，老師的電話來了。老師說，學校給A優(yōu)走讀生預留了床位，請我們盡快去辦手續(xù)。
總算踏實了。
轉(zhuǎn)念一想，踏實什么呀！兒子從四歲開始，就一人睡一房間，習慣，自然，安穩(wěn)，舒適。突然，硬把他塞進八人一間的集體宿舍，有問題啊。這個判斷來自我的真切感受。想當初，上學、當兵，經(jīng)受若干年集體宿舍的磨練。結(jié)婚后，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那年，部隊把我從這個空間拽出來，塞進指揮學院的學員寢室，我愣是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來適應不同頻率的鼾聲、不同音質(zhì)的磨牙聲和不同時段的起夜聲。
兒子的強烈反應證實了我的判斷。
兒子斬釘截鐵地說：不住校！
那堅決的語氣，讓我想起戰(zhàn)爭年代的革命志士來。我卻不能做劊子手，而是偽裝和平使者，耐心地跟兒子談判。談判進行得很不順利，我不得不采取高壓政策。兒子在高壓下沉默，在沉默中爆發(fā)，談判破裂。整整一天，兒子不理我，回家就關(guān)進書房做作業(yè)，我故意進去干擾，他起身就進衛(wèi)生間。我想，我必須讓步了，為了兒子的中考，不，為了全家的中考。
我鄭重宣布，放棄對兒子住校的要求，前提是必須在家堅持早晚自習。兒子立即跑到客廳，歡呼不住校的勝利，并莊嚴承諾無論爸媽是否在家，他都自覺堅持早晚自習，并保證一周只上一次網(wǎng)。
接下來的一個月，早自習，基本上泡湯了；晚自習，堅持得還不錯。盡管電腦就放在書房，但兒子還是守住了自己的承諾，頑強地抵制住上網(wǎng)的誘惑。老婆責怪我有些放縱孩子，我辯解說，適當?shù)姆趴v對他的將來有好處，他畢竟還要上高中、上大學，留點余地吧。但我對兒子說，即將進行的診斷考試，可以證明你不住校的選擇是否正確。兒子很干脆地回答：考不好，我自己搬到學校去！
診斷考試相當于準中考，共三次，分別叫“一診”、“二診”、“三診”。不得不佩服學校的偉大，將醫(yī)生診斷患者的謹慎辦法引入教學領(lǐng)域，發(fā)明了獨特的診斷考試。據(jù)兒子介紹，一診摸底，二診作為填報志愿的參考，三診代替畢業(yè)考試。兒子現(xiàn)在應對的是二診考試。每天回來，我照例要問，感覺如何？兒子說，感覺很好，及格沒問題。我知道這小子學我說話，我回應，如果不及格，更理想！祝愿你下一科不及格！有時兒子也會驚叫，完了，老爸，今天沒考好。我就說，管他呢，反正不是中考，就當玩吧。
在輕松的家庭氣氛中，兒子順利完成二診考試，并把生源大戰(zhàn)的電話引到家里。
第一個電話是N中的。N中是“國重”，歷史悠久，文化底蘊厚實，人文色彩濃郁，文科稱霸一方。N中的老師在電話里把我夸暈了，聊了很久，我只會說“好”、“對”、“嗯”等簡單字眼，因為我暈啊，說不了復雜的字眼。兒子跑過來偷聽，我擺擺手，趕他走，他得意地揚揚頭，走了。放下電話一問，N中招生老師已經(jīng)找過他了。
第二個、第三個電話都是M中的。M中也是“國重”，民間的說法，特別擅長培養(yǎng)考試機器，每年高考上線率獨霸全市。有一個笑話，說N中的一個學生因?qū)W習壓力太大，轉(zhuǎn)學到M中，別人問他感受如何，他說：“在N中，天天想跳樓；轉(zhuǎn)到M中，想跳樓的時間都沒有了。”M中的老師顯然是知道傳言的，因此花了很多唇舌解釋，并給我兩個數(shù)據(jù)：春節(jié)后，N中開學時間比M中推后五天；周末，M中放一個整天，N中只放半天。老師問：你認為誰管得死呢？我說都差不多。老師驚嘆：對對對！像你這樣有頭腦的家長，是學生的福氣��！我又暈了。兒子趁我暈的時候，到臥室拿起電話，竊聽了我和老師的全部對話。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兒子振臂高呼：“我是優(yōu)生！”
其實，我早就為兒子選好了學校：N中。一是離家近方便，二是希望留一些潛力，等他上大學再去挖掘。兒子也同意這個選擇。但班主任帶話說，希望他考M中，理由是M中具有“磨尖子”的成熟經(jīng)驗，說他完全可能躍居尖子生的行列。我拒絕了老師的建議。我和老婆的共同觀點，兒子是一名優(yōu)秀的學生，但不是一名拔尖的學生。我家不做“尖子生”的夢。
為捍衛(wèi)我的固執(zhí)，我親自參加了考生填報志愿的家長會。兒子的班主任老師見我態(tài)度堅決，沒好再提這件事。家長會結(jié)束后，數(shù)所高中的老師堵在大門口，盛請邀請家長登上大巴，到學校去體驗一下氛圍。
我躲開了大門口的氛圍。
兩所“國重”的老師輪番找兒子談話。兒子學會了應對，只說“好”、“對”、“嗯”等簡單字眼，誰也不得罪。最不辭勞苦的要算N中的年級主任。他大概打聽到了兒子的志愿，鼓勵兒子一定要堅定信念，不要聽信M中老師的蠱惑。他告訴我兒子，前幾日，M中一名學生又自殺了(請記住，是“又”)；還有一名學生過鐵路時被撞成重傷。兒子把這些當笑話講給我和老婆聽，我們哈哈大笑。兒子評價說，老師也有無聊的時候。我說，兒子啊，不要那么看老師，老師也有老師的苦衷。但你記住一點，好學生肯定是受歡迎的。
隨著中考志愿的敲定，生源大戰(zhàn)暫告一個段落。我跟兒子進行了一次短暫的卻是嚴肅的談話。我說：“在報志愿前，你是好學校好老師眼中的好學生。這只是游戲的過程，不是游戲的結(jié)果，更不是游戲的升級。明白我的意思嗎？”兒子說，他早就不記得那些老師說過什么了。
我相信兒子的話。我沒有理由懷疑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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