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都在悄然發(fā)生一些變化。
我的嗓子恢復(fù)了，一名開始不哭了，Johny和語凡衛(wèi)生工作也做得不錯，深圳和北京的孩子們更好地融入在一起了……每晚的聊天仍在進行，我開始轉(zhuǎn)向問孩子們一些讓他們覺得很錯愕的問題。提問這樣的問題不僅會讓孩子們放松內(nèi)心對于“老師”的警惕，也能探索孩子們的生活廣度和思考深度，這是我們彼此成為朋友的一招。
“你有女朋友嗎？”我很嚴肅地問墻角那個初一男孩。
“蘭海，你怎么問這個問題，你不該問這個問題……”男孩的臉瞬間紅了，說話急切起來。
“我為什么不能問？我關(guān)心你呀！”我非常嚴肅地回答，直視他的雙眼。 ［關(guān)心孩子的生活，而不僅僅是分數(shù)。提問是最好的方式，不僅可以讓我們了解孩子，更重要的是讓孩子能夠從安全的渠道獲取信息。］
“快來，快來，蘭�？紗柫耍 币粋�孩子廣播起來，房子里瞬間擠滿了人。
“好吧，大家都來這邊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就問點別的�！蔽野严∠±暮⒆觽冋泻暨M屋。
這個年齡的孩子就像水一樣，放在不同瓶中就會出現(xiàn)不同形狀——可塑性很強。雖只有短暫的幾天，他們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不再偷懶，出現(xiàn)狀況時，首先求助于自己。
“蘭海，我想問一下，我們之間的區(qū)別大嗎？我說的是章魚他們和我們�！币幻谝粋�朝我提問，這讓我有些意外。
“大�。∷桥�，你是男的！”我玩笑，“認真來說，我覺得他們的知識面比你們廣，解決問題能力要強一些�！蔽姨拱椎鼗卮�。
“當然了，他們比我們早獲得你們的幫助啊！”
“你認為是這樣嗎？你們看，人的大腦就像電腦硬盤一樣，可以儲存一定量的內(nèi)容，但總有極限�？扇绻覀冋莆樟朔椒�，就可以不斷更新知識，還能無限增容，不是嗎？所以，你剛才的理由不能成為知識面窄的借口��！”
“蘭海，還有兩天活動就要結(jié)束了，你最希望我們提高什么？”
“這個問題，如果你們不問，我也會說。我最希望你們記住一句話：‘任何問題都有解決的方法�！� 我清了清嗓子，“我給你們講一個我自己的故事�！�
孩子們聚在一起，認真傾聽。
“ 剛到德國時，我是‘2000年度最倒霉人士’。這一切全因為美茵茲的簽證官，無論我使什么方法，他都不給我辦理長期簽證，要求我隔兩周去移民局辦理一次手續(xù)。如果是那樣，則意味著我沒法全身心做任何事情，也不可能找到工作——沒有人會聘用持著這種簽證、德語也有問題的人。
很快，我發(fā)現(xiàn)移民局開始度假了，他們貼在辦公室上的紙條顯示，馬上就要輪到那個一直不給我簽字的移民官度假了。機會似乎就要出現(xiàn)，可我每天都要上課，怎會有時間天天去移民局偵察呢？我拜托了一個要去簽證的同學(xué)，幫我拿到簽證辦公室的電話。
接下來，我每天背著我所有的簽證文件，上午8點30分準時打電話到這個辦公室，外國人接電話是先報自己姓名的。所以，當電話那頭傳來的終于不是那個熟悉聲音時，我立刻沖出學(xué)校，迅速辦好了我的簽證！”
“天哪，太神奇了！”孩子們感慨。
“你們想想，如果一開始我就放棄了，那今天就不會和你們相聚夏令營了�！蔽易隽藗�鬼臉，看了看孩子們臉上的表情。
教育是影響力！當孩子們認可我們的時候，榜樣的力量就顯示出來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對于孩子的影響力是極大的。孩子都希望知道大人的故事，父母可以和孩子分享自己的故事，成功的故事或者是失敗的經(jīng)歷都會拉近和孩子的距離。］
離勝利號角響起只有一天的時候，一個孩子突然生病了。
營地醫(yī)生看過之后，這個叫小奇的孩子還是叫嚷著肚子疼，我看見他小小的身體因為疼痛而不斷抽搐，嘴上卻還在拼命說：“沒事，我經(jīng)常肚子疼，過會兒就好了，我不需要去醫(yī)院�！�
這哪能由他說了算呢？常松背著他，我沖出門攔車，直奔醫(yī)院。
走的時候已是晚上9點了，我們盡量沒有打擾孩子們，但李達一直在觀察我們的動靜，目送我們離開。這孩子肯定有什么事，可小奇的呻吟讓我顧及不了這么多……
10點，我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碼。
“你好，哪位？”
“我是李達，我就是告訴你，你們不用擔心了，所有人都已經(jīng)睡了，包括小白和媛媛�！�
“��？”我一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小奇怎么樣了？我們很擔心�！崩钸_顧不上我的吃驚，關(guān)心起小奇。
“還行，我們馬上就回來了。你現(xiàn)在用誰的手機呢？”
“一名的，他說他不哭了之后，你就把手機還給他了�！�
嗨！他還挺會利用資源的。
掛了電話我又開始不安，為什么是他給我電話？小白和媛媛在做什么呢？很快我的不安被醫(yī)院各項檢查打消了，忙活了好一會兒，終于從醫(yī)院順利地返回營地，樓里果然一片安靜，甚至都沒有了平時從房間里偷偷透出的小聲說話聲。
突然，一扇門開了，李達溜出來了。
“你們回來了？”他壓低了聲音。
“是啊，我們回來了，他們呢？”我也不自覺地把聲音放低。
“都睡了，這里有我呢！”
“你說，你怎么做到的？”常松直接開始提問。
“大家聽說小奇病了，都挺著急，后來又看見常松黑著臉去了醫(yī)院。我一想……”李達這下精神了。
我打斷了他：“你想什么了？”
“我就想讓他們都早點兒睡覺，你們不就放心了嗎？就不用擔心我們了……”他小聲嘀咕。
我正糊涂，一道門打開了，小白探頭出來：“李達，我能出來嗎？”
“可以，蘭海他們回來了，你出來吧！”居然在李達允許下，小白才“敢”從屋里出來？
“你弄不明白吧！問問李達，他都做了些什么？”小白故弄玄虛一番。
“我就讓大家全部都進屋，然后讓他們鉆進被窩，把衣服脫了，不讓他們出來，我就在這巡邏！”我哭笑不得，怪不得這里這么安靜。
“我想孩子們都這么懂事，所以，我就退居二線了�！辨骆虑穆晛淼缴砗螅f道。
看來媛媛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教育中最重要的“忍”！［這個“忍”是指我們能夠忍受孩子做的效果不如我們，但是是他們自己做的。比如說他們不能把家里完全打掃干凈，但是做了就好。需要放手讓孩子做，還要接受效果不好的結(jié)果。］教育的過程，是孩子和我們共同承擔、共同成長的過程。在孩子們面前，成人適當示弱，適當給他們成長的機會，適當讓他們“拽”一下，是有利于他們的成長的。［如果我們都能做，孩子就不用做了。如果我們有20%不能做，孩子就能完成20%。必須給予孩子們一個自己做事、享受成功的機會。］
做一個“懶媽媽”絕對是一個明智選擇！
雖然我每天接父母們的電話接到手軟，但這營地活動最后一天，我還是非常希望父母們能夠一起分享下孩子們的成果。我從沒有這樣直面過父母們，也不知這個決定是對是錯。正當我猶豫時，小白在一旁冷冷地說：“一切煩惱都源于想要展現(xiàn)的欲望�！�
就在我還在走廊里猶豫時，意外發(fā)現(xiàn)Johny行李包里多了一個巨大的石頭，這孩子怎么能帶著石頭呢？
看到我不解的神情，Johny不屑地說：“你，蘭海，你不守信用！你說要送我紀念品，可今天都最后一天了，你還沒給我！”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其實我早就想到你會忘掉的，你們大人記性都不好。但我又想帶紀念品給我爸爸媽媽，所以我昨天就在海邊撿了這塊石頭，作為禮物送給他們……”
Johny的一番話，讓我無地自容。
每天，我們都能忘掉很多事情，但有些事情遺忘的后果會非常嚴重——那就是失去信任。例如，今天的我。
我不知道Johny是否還會信任我，畢竟我已經(jīng)讓他失望了。或許，在很多人眼里，忘掉給一個八歲孩子的許諾不是件怎么重要的事情。可在我心里，一次這樣的失望會讓孩子落到“信任圈”之外，我多么不愿意是我讓孩子喪失信任圈……［對于一個教育工作者來說，失去孩子的信任無異于農(nóng)民失去土地。］怎么辦呢？
認錯！［孩子尊敬認錯的大人，就如同我們喜歡認錯的孩子一樣。我們的認錯會讓孩子知道大人和孩子都是平等的。］
“我錯了，我應(yīng)該接受懲罰�！蔽液車烂C地看著Johny，誠懇道歉。
“真的嗎？你真的愿意接受懲罰嗎？”
“當然，我一定接受懲罰！”
“那你就負責幫我運這塊大石頭回北京吧！”Johny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
“好，保證完成任務(wù)！”我向他擊掌保證。
我目睹著那塊大石頭，正盤算著怎樣才能把它放進我那本來就已滿滿當當?shù)男欣钕鋾r，外面?zhèn)鱽硪魂囙须s的說話聲——父母們說到就到了。
最后一項活動是呈現(xiàn)一個“聯(lián)合國”開會現(xiàn)場。孩子們被分別組成六個國家陣容，他們將代表這六國針對貧窮、犯罪、吸毒、戰(zhàn)爭、網(wǎng)絡(luò)和環(huán)境等六大問題在“聯(lián)合國”上發(fā)言。
按照慣例，孩子們在每個任務(wù)的準備過程中，作為老師的我們不會提供“答案”性質(zhì)的任何幫助。我們只能提供很少的資料、很有限的想法，我們能給的就是引導(dǎo)和配合，一切都為了保證孩子們真正獨立完成任務(wù)，最后的結(jié)果也由他們獨立承擔。如果出色完成任務(wù)，他們理當享受屬于他們自己的勝利；如果沒有達到目標，他們也會在完成任務(wù)的過程中享受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快樂。
回國之后發(fā)現(xiàn)，不管是電視上的唱歌跳舞，還是學(xué)校里的發(fā)言競選，都不同程度地給人“成人化”、“程式化”的感覺。讓我感慨：中國孩子都不是孩子了。因為這樣的展現(xiàn)，又導(dǎo)致了很多人對孩子們能力的低估，所以，才導(dǎo)致如此多的兒童電視節(jié)目都沒有收視率，那是因為編導(dǎo)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生活中的孩子是怎樣的。
想要看到生活中的孩子，就需要我們能接受他們獨立完成任務(wù)所帶來的任何結(jié)果，尊重他們的獨自性——孩子就是孩子。
而今天這次“聯(lián)合國”發(fā)言活動，孩子們能弄成什么樣？會不會砸場？
我一無所知。
“狠心”是成為一個優(yōu)秀教育者的必備要求。［“狠心”是明明知道孩子會失敗，也仍然要孩子自己承受這個結(jié)果。只有經(jīng)歷過失敗，他們才能學(xué)會成功。學(xué)習(xí)失敗比成功更重要。而我們最大的任務(wù)就是建立保護措施和結(jié)束后的引導(dǎo)。］
我必須面對這樣的結(jié)果可能導(dǎo)致的家長不滿。但，這是孩子們自己的表演，發(fā)自內(nèi)心。
我們鎮(zhèn)定自若地進入會議現(xiàn)場�，F(xiàn)場很熱鬧，可仔細一聽，說話聲都來自現(xiàn)場父母們，孩子們很安靜地坐在自己的營地里。
每個營隊都是由深圳孩子和北京孩子混搭組成，隨著四個論題的激烈討論，他們不僅充分使用了四天前所提供的相關(guān)背景資料，而且在已有資料上發(fā)表了各自新的觀點。雖然也有不少孩子緊張到說話結(jié)巴，年幼的孩子則更多用表情和肢體語言來表達著自己的看法，有些還害羞地躲在大孩子身后忸怩……可我看見的都是真實的孩子，感受到的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十天前這些把我們丟在大雨中不聞不問的孩子們，這些南北差距巨大的孩子們，今天表現(xiàn)得如此出色，能夠如此和諧地合作，這讓我欣慰。
掌聲一次次回蕩在房間里，我留神關(guān)注著周圍的父母們，顯然他們也很難相信眼前這些孩子居然能夠討論關(guān)于“饑餓、戰(zhàn)爭”的大話題。
會議結(jié)束后，我陷入父母們的包圍中。激動的父母們有太多疑惑，我忙于不同問題的應(yīng)答之中。
突然出現(xiàn)一個尖銳的質(zhì)問：“老師，為什么我孩子就只能拿第三��？這太不公平了！是不是我打電話過來抱怨過，你們就報復(fù)我孩子�。俊�
原來是在質(zhì)疑剛才會議評獎的公平性�！澳茫瑒偛诺谋荣愇覀兪怯袊栏裨u分標準的，回頭你可以看看詳細評分表，而且評分規(guī)則都提前告訴了孩子們。所以，公平性上我可以保證。另外，這次會議從準備到結(jié)束，都是孩子們獨立完成的，所以我們更應(yīng)該在乎他們努力的過程，而不是最后的結(jié)果�！�
“你看，孩子都哭成那樣了，你們就是成心這樣。我們家孩子就是最棒的！”這個媽媽一邊說，一邊殺出一條路走到孩子身邊，所有人都在一旁觀看。
“乖，你就是最棒的！”她走過去大聲地說，拉著孩子的手徑直朝外走去。
很明顯，這話是說給我聽的。但不出我所料，這孩子越哭越厲害。
“請您等一下�！蔽疑先r住怒氣沖沖準備離開的母親，“我想和您聊聊。”我實在不想讓孩子覺得“第三”是個多么不恥的成績，我更不希望父母誤會了孩子的“哭泣”。
“你就別說這么多了，明天我還要送他去參加挫折夏令營呢！沒工夫和你在這里瞎聊！”嗓音繼續(xù)保持高調(diào)。
“您知道他為什么會哭嗎？”
“因為比賽結(jié)果不公平，所以哭�！彼氘斎坏鼗卮�，將孩子拉到身前。
“我想不是這樣的。”我蹲下來拉著孩子的手，開始安慰孩子，［在這個環(huán)境中需要照顧孩子的情緒，需要考慮他面對自己媽媽這種行為的尷尬心情。教育工作者需要盡量避免孩子和父母因為這類事情的發(fā)生而造成的隔膜。］“我知道你不是因為輸了才掉眼淚，對嗎？你掉眼淚是因為舍不得大家，對不對？你們營長昨天就告訴我你不想離開大家，我還知道他們對你這個八歲的小家伙能完成自己的任務(wù)感到非常驚訝。媽媽剛才和蘭海說話呢，不是吵架，不用害怕……”我的聲音很輕，很輕。
我抹掉孩子掛在臉頰上的淚珠，他看著我，嘴角微微觸動，開始向下彎，最后慢慢向上翹了起來。
“語凡！來，你們倆去我房間看看我有沒有什么東西忘拿了。”語凡很配合地和他走了�？粗麄兊谋秤�，我笑了。
轉(zhuǎn)過身來，我開始一段漫長的演說：
“這位媽媽，其實孩子哭有很多原因。如果是因為比賽結(jié)果哭泣，這也是孩子一次體驗‘失敗’的機會。您剛才提到了‘挫折夏令營’，我想您還是希望孩子能夠經(jīng)歷一些困難來獲得成長的。我們每個人在人生道路上總會遇到無數(shù)困難，很多是無法預(yù)知的。我們一邊寵愛孩子，一邊又刻意給孩子創(chuàng)造出各種‘挫折’，而真實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難卻被我們推向門外。
“但您有沒有想過，到底什么是挫折，您孩子獲得的第三名，到底是您不能承受失敗，還是他不能？就算剛才孩子是因為沒有獲得第一而掉淚，淚水中包含著不服還是遺憾？我們可以輸，但我們不能認輸。學(xué)會從容地去面對戰(zhàn)勝自己的對手，去欣賞對方的優(yōu)點，在孩子面對挫折后這些都需要我們?nèi)ブ攸c引導(dǎo)。父母有時為了安慰孩子，會貶低其他孩子或不經(jīng)意流露出對結(jié)果的不滿。這些細小行為都會被孩子觀察到，從而影響他們遭遇挫折后的心態(tài)。
“我們應(yīng)該在引導(dǎo)孩子承認對方勝利之后，與孩子一起對勝利者的成功進行分析，和孩子一起分析為什么對方勝利，一起找到對方取勝的因素。最重要的是要讓孩子自己說出勝利者獲勝的原因。
“這樣，孩子不僅可以平靜地面對自己的失敗，更能從內(nèi)心中知道如何欣賞對方。等到他們長大后會遇到各種競爭，學(xué)會在競爭中從容面對并欣賞對手，是他們?nèi)烁裢晟�、個人魅力的具體展現(xiàn)。在我們批評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差、經(jīng)受不了挫折時，我們能否捫心自問，孩子需要的是僅僅吃苦和挫折本身，還是面對挫折之后的抗挫折能力和越挫越勇的斗志？”
全場悄然無聲。
我繼續(xù)說道：“這次比賽，如果我們要讓父母們看了都覺得好，我們肯定要事先安排，而如果為了每個父母都滿意，就不需要比賽了。社會不是這樣的，無法人為安排，每個人都有拿第一的時候，每個人也都有落后的時候。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面對失敗的勇氣和心態(tài)。所以，我們應(yīng)該積極引導(dǎo)孩子正視自己的失敗，告訴他們現(xiàn)在雖然輸了，但你很努力，只要你找到失敗的原因并繼續(xù)努力下去，你一定會成功，我們?yōu)槟愕呐Χ械阶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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