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筍過墻
聶鑫森
年近古稀的節(jié)新篁，住了一個月的醫(yī)院，在這個下午，回到了古城曲曲巷中的家。
在這個祖?zhèn)鞯脑鹤永铮铉娗榈氖悄鞘畮卓么执旨毤毜闹褡�。不是普通的竹子，是稀有的斑竹、羅漢竹、方竹，都是他歷年從外地購回并栽種、培植的。他此生愛竹、師竹，不可一日無此君。他的名字是已故父親所賜，姓節(jié)名新篁字解籜，長大了才知道典出唐詩人元稹《新竹》中的句子：“新篁才解籜�！被X是筍殼，竹筍掙脫籜才能成為竹子。
老伴華素是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他們在石桌邊的石凳上坐下來。
節(jié)新篁搔了搔滿頭銀發(fā)，忽然嘆了一口氣。
“新篁，又有心事了？”
“華素，我從大學的歷史系畢業(yè)，先教書，后調(diào)到文史研究館。沒想過發(fā)財，也沒要過一官半職，寫的書、主編的書雖不能說等身，至少可以等臀�！�
“你活得直而有節(jié)，也活得充足、高貴。口碑很好。”
“夫人話外有音？”
“沒有。比如那天深夜，你突發(fā)心臟病，偏偏贊美這箱子逼仄，救護車根本開不進來，我只好去敲鄰居的門，立刻驚醒了好多家好多人，他們用竹睡椅扎上兩根大竹竿變成了抬轎，抬起你就往外走。一到醫(yī)院，你被送進了急救室。大夫說再晚來十分鐘，你就沒法救了�！�
“不是我平日做得好，是他們以德報怨。你不是不知道，我這高傲的秉性，就有過分的地方。左宗棠說：‘人不可俗，不可不隨俗�！揖秃雎粤�，真的很愧疚�！�
兩個人沉默下來。
在曲曲巷，他們絕不會與人發(fā)生什么矛盾，但也絕不會親如一家。見面點點頭，多話不說；劈面相遇，側(cè)身讓人先過去；鄰居有什么婚喪大事，禮貌地去送個包封，但不會去吃酒宴……
石凳邊斜出一棵羅漢竹，竹根邊點綴幾朵藍色的矢車菊。華素欲彎腰把花扯去，節(jié)新篁說：“別動！”
“你一直不喜歡竹旁有閑花野草。”
“這一刻，我覺得它們都很入眼�！�
節(jié)新篁怔怔地看著矢車菊。
他六十歲退休時，平日不但學問做得好，而且書法也頗具名聲，尤以楷書和隸書為人激賞，過大年了。有幾位年長的鄰居，上門來請節(jié)新篁書寫春聯(lián)，他含笑說：“我正在趕寫書稿，時間緊，但我會讓各家都貼上春聯(lián)�！�
他當然不會動筆寫春聯(lián)，覺得自己的手跡貼在街巷，有些委屈。他去文化用品店買了幾十付印刷品的紅紙對聯(lián)，一家一家地去送。
曲曲巷里，幾乎家家都有院子。一墻相隔的鄰居，上門來請節(jié)新篁勻一二棵竹子去栽種，他笑著說：“不容易侍弄的，別費那個神了，想看，你只管來看�！编従硬⒉灰姽�，開玩笑說：“倘若竹筍過墻來，你應該不會阻攔吧？”他說：“絕不阻攔。不過，院墻的基礎(chǔ)下得很深，又是麻石砌的，它怎么過去？”
不是節(jié)新篁小氣，而是他有異秉，覺得這樣的好竹子，有幾個懂得其妙處？別褻瀆了這清玩之物。
陽光如金箔，在竹葉間飄飛。
節(jié)新篁說：“華素，宋人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你猜我最喜歡哪一首？”
華素笑了，說：“你住院時，我天天守在病床前，你說了許多自省的話，特別是鄰人乞竹而不允、鞭筍過墻而不能的事，你說得最多。我猜這首詩應是：‘土膏欲動雨頻催，萬草千花一晌開。舍后荒畦猶綠秀，鄰家鞭筍過墻來�！�
“知我者，內(nèi)人也。鞭筍過墻，情至深而無聲，心氣相通，根葉相連，為人際和諧的大境界，好得很啊�！�
華素故意問：“你準備用手扯著鞭筍過墻？”
“非也。說到鞭筍過墻，古書中早有妙法。我會先請工匠把院墻下的基腳掘開一個大口，鋪上沃土；再在竹林邊挖出一道不淺不深的土溝，與基腳的大口相連。然后，在土溝里撒入熬得稀爛的豬骨頭和碎肉，再掩上土。竹根也就是鞭筍，會順著土溝穿墻而去鄰家�！�
“你是想在無聲無息中，改善與鄰里的關(guān)系�！�
“對。待鄰家有了新竹，我再傳授引竹之法，鞭筍又去他的鄰家。以此類推，不出幾年，家家皆有湘妃竹、羅漢竹、方竹了�！�
不知不覺到了黃昏時候。
院門忽然叩響了銅環(huán)。
“節(jié)先生、華老師在家嗎？”
是隔壁鄰居的聲音。
他們齊聲答道：“在！”
“你們別張羅晚飯了。我們已備好，祝賀節(jié)先生康復出院，請你們來吃個便飯�！�
節(jié)新篁大聲說：“謝謝！我們馬上過來！”
(有刪改）
4.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主人公節(jié)新篁以竹為名，愛竹師竹，甚至不可一日無竹，愛竹一直是他與鄰里交往的障礙。
B.小說將故事情節(jié)濃縮在半天時間，借助對話勾連過去與現(xiàn)在，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變化。
C.細節(jié)描寫耐人尋味，節(jié)新篁原本不喜歡竹旁有閑花野草，卻又制止老伴扯去羅漢竹旁的矢車菊，暗示他對鄰里關(guān)系有了新的認識。
D.“鞭筍過墻”喻指打破隔膜，與鄰里友善相處，以此為題，可謂匠心獨運，意味深長。
5.小說中的節(jié)新篁是一個怎樣的人，試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5分）
6.小說以節(jié)新篁爽快答應鄰居邀請晚餐結(jié)尾，這樣處理有怎樣的藝術(shù)效果？請結(jié)合作品進 行分析。（6分）
答案：
4．A（愛竹，先是障礙，后是媒介）。
5．①淡泊名利，直而有節(jié)。他愛竹師竹，先教書后做研究，沒想過發(fā)財也沒要過一官半職，活得直而有節(jié)。②清高孤傲，與世無爭。在曲曲巷“他們絕不會與人發(fā)生什么矛盾，但也絕不會親如一家”，鄰居求聯(lián)他不應、求竹他拒絕，這些都反映了他作為知識分子與世無爭和清高孤傲的性格。③勇于自省，與鄰為善。節(jié)新篁突發(fā)心臟病，因為有鄰里幫助而及時入院，住院期間他勇于自省，為自己過往的不當行為而慚愧，并決心主動改善與鄰里的關(guān)系。（答對一點2分，答對兩點4分，答對三點5分。可以從內(nèi)容、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分析。）6．①與開頭節(jié)新篁下午出院回家呼應，使小說首尾圓合，結(jié)構(gòu)完整；②含蓄委婉地反映了人物心理變化的完成、品格的升華，人物性格前后對比，突出了人物形象；③滿口答應了鄰居的邀請，說明節(jié)新篁已經(jīng)從心理上完全接受并融入鄰里，預示著曲曲巷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突出主題。（每點2分，可以從人物形象塑造、主題表現(xiàn)、結(jié)構(gòu)思路等方面思考。）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yy-art.cn/yuedu/jixuwen/125220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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