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宗璞老師一直是我的心愿,而今我終于走進北大,走進燕南園。滿眼的蔥蘢翠綠,讓我心曠目明。踏著幽靜的小石徑,來到慕名已久的三松堂,更讓我陶醉在一片綠色之中。三松依然挺拔、蒼翠,尤其令我驚喜的是三松堂居然有蔥郁的翠竹,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不時露出嫩綠的竹心,纖美而柔和。
知道宗璞老師喜歡音樂,果然,一進門便聽到唱機里傳出美妙的鋼琴曲,抒情的旋律立即把我們帶入濃郁的藝術(shù)氛圍中。
微笑著的宗璞老師親切而慈祥。這位著名的女作家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外文系,五十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誠”與“雅”是她的創(chuàng)作原則,讀過她作品的讀者一定還記得短篇小說《紅豆》、《弦上的夢》、《我是誰》、《魯魯》,中篇小說《三生石》,長篇小說《南渡記》以及許多美麗的童話作品。因從小受中國文化的熏陶,后又長期從事外國文學編輯工作,中外文化的交融使她擁有特殊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個性,在她的作品中,蘊含著東方的傳統(tǒng)道德和西方人文主義相結(jié)合的獨特精神內(nèi)涵,她是中國當今富于個性并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的學者型女作家,她的作品多次獲得大獎并被選入各種選本和教材,還被翻譯成多種文字。
宗璞老師娓娓地談起了童年生活,深情地追憶父母親對自己的教誨與關(guān)懷。
宗璞老師本名馮鐘璞,父親馮友蘭先生是已故北大教授、著名哲學家。父親原籍河南省唐河縣祁儀鎮(zhèn),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后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1929年9月任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1952年調(diào)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授, 主要著作有哲學三史:《中國哲學史》(兩卷本)、《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七卷本)。馮老雖是哲學家,但他在文學方面很有天賦,能寫舊詩,并且常常談一些文學見解,這對宗璞老師走上文學之路起到了啟蒙作用。
童年時印象最深的是父親老是在書房。很小的時候,父母親就讓宗璞反復(fù)吟哦《古詩十九首》,背誦唐詩,每天早晨起來背白居易的《百煉鏡》。有時與小朋友吵架了,父親就從書房里走出來,拿一本《百煉鏡》讓她背,背著背著就不再生氣,和小朋友重新和好。抗戰(zhàn)時,十一二歲的宗璞跟父母到了昆明,住處和當時北大文科研究所很近,于是她每天到那里看書。哲學、自然科學的書無所不看,父親從不加限制,他認為:書讀千遍,其義自見。
上中學時,有一次宗璞跟同學們到滇池的海埂露營,她把對滇池的感受寫了一篇散文,登在雜志上,這是她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當時只有十五歲。后來報刊上經(jīng)常有她的文章,人們開始稱她為作家。當母親告訴父親說,女兒成為一個小作家了,父親心里雖然很高興,但卻擔心女兒聰明或者夠用,學力恐怕不足。他后來在為《宗璞小說散文選》作佚序時談到:“一個偉大的作家必需既有很高的聰明,又有過人的學力。杜甫說他自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上一句說的是他的學力,下一句說的是他的聰明,二者都有,才能寫出他的驚人詩篇!
談到母親,宗璞老師深情地說,在我們家里,最不能想像的就是沒有我們的母親了。母親畢業(yè)于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是一位知書達禮的賢惠女性。母親病重住院,父親說:“沒有你娘,這房子太空!比欢1977年母親還是拋下了父親和兒女們離開了人世。臨終前,她在病榻上用力抓住宗璞的手說,她放心,因為她的兒女是好的。四個子女確實都很不錯,大兒子學機械,大女兒學外語,小兒子畢業(yè)于清華大學航空系,是一位飛機強度專家。
馮老曾說,他一生得力于三個女子:一位是他的母親,也就是宗璞的祖母吳清芝太夫人,一位是宗璞的母親任載坤先生,還有一個便是女兒宗璞。有一次,馮老作了一首打油詩:“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yè)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云天萬里飛!
1982年9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贈予馮老名譽文學博士學位,宗璞侍已年屆87歲的父親赴美。
在哥倫比亞大學,馮老在儀式的答詞中概括地講述了自己六十年哲學路程,最后再次引用了“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這兩句詩。他的努力是保持舊邦的同一性和個性,同時要促進實現(xiàn)新命??現(xiàn)代化,強烈地表現(xiàn)了老人一貫熱愛祖國的精神。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陳榮捷說,最重要的是,當別人都貶低中國文化傳統(tǒng)時,在一片全盤西化的呼聲中,馮老先生寫出了他的哲學史,使知識界重新信任自己的傳統(tǒng) 。他給了中國哲學以尊嚴。
馮老先生認為哲學是對人類精神的反思。他自己總是在思考,在考慮問題。他的生命就是不斷地思索,不論遇到什么挫折,遭受多少批判,他仍頑強地思考,而且在思考中總會冒出些新的想法來。他的學術(shù)成就和他所從事的教育事業(yè)使他中年便享盛名。他的重要著作《中國哲學史新編》,80多歲才開始寫,許多人擔心他寫不完,然而,他拼著性命支撐著寫完了這部書,寫作歷時十二年,共一百五十萬字。他的生命是與思想與哲學連在一起的。
宗璞老師從父親身上看到不依傍他人,“修辭立其誠”的態(tài)度。她說,我以為,這個“誠”字并不能與“偽”相對,需要提出“誠”,需要提倡說真話。
馮老家族大部分人都有藝術(shù)氣質(zhì),女性尤甚,似乎有出女作家的傳統(tǒng)。馮老的姑姑是位女詩人,寫有《梅花窗詩稿》,很有詩意,可惜18歲便去世了。宗璞的姑姑馮沅君,是“五四”運動時的女作家,勇敢地歌頌人性的解放、愛情的自由,魯迅先生對她有過評價。還有在美國生長的侄女馮崍,用英文寫作也很有文采。而宗璞老師則以文筆婉約細膩見長,突出“誠”與“雅”。哲學家的家庭,中西文學的滋養(yǎng),使她擁有特殊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個性。所以,馮老說“吾家代代生才女,又出梅花四時新!瘪T老為她們自豪。
宗璞最喜歡和父親談話,她覺得特別得心應(yīng)手,父女之間很默契。父親常常勉勵女兒,人在名利途上要知足;在學問途上要知不足。在學問途上,聰明有余的人,認為一切得來容易,易于滿足現(xiàn)狀?繉W力的人則能知不足,不停于現(xiàn)狀。學力越高,越能知不足。知不足就要讀書。長期以來,讀書已成為宗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馮老還為宗璞寫過一首龔定庵示兒詩。詩句是這樣的:“雖然大器晚年成,卓犖全憑弱冠爭。多識前言畜其德,莫拋心力貿(mào)才名!瘪T老說寫這首詩的用意,特別在最后一句。
馮老任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 18年,一生自奉甚儉,而對公益事業(yè)總是很熱心,1948年馮老從美國回國,帶回一個電冰箱,那時電冰箱是稀罕物,在當時的北京城,許多人連見都沒見過,但馮老聽說校醫(yī)院更需要時,毫不猶豫當即捐出。馮老還捐獻人民幣五萬元,在北京大學設(shè)立了馮友蘭學術(shù)基金,并以基金為基礎(chǔ),在北大中文、歷史(中國歷史)、哲學(中國哲學)三系設(shè)立獎學金,并每三年一次面向全國獎勵有創(chuàng)見的哲學著作,他希望有更多的青年學子加入闡舊邦以輔新命的行列。同時,他還向家鄉(xiāng)河南省唐河縣圖書館和祁儀鎮(zhèn)中學各捐贈一萬元。
然而,馮老在95歲那年溘然長逝。他用力氣說出的最后的關(guān)于哲學的話是:“中國哲學將來要大放光彩!”馮老是這樣愛中國、愛哲學,他的終極關(guān)懷還是在于哲學,他的思想境界之高,令世人嘆服。馮老在他清純的哲學世界中始終追求著充分的人的意義,他的精神永駐,永遠激勵他的兒女們、學生們?nèi)プ非、去奮進。
父親走了,宗璞老師說,三松依舊,歲月不居。女兒對父親的思念卻常有常新......
說到家庭教育,宗璞老師的感觸很深。她說,現(xiàn)在有許多家長望子成龍心切,但她認為不一定成龍,只要是一個快樂的人,做社會的健康細胞,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就行了。女兒小玉是一個活潑、自由、開心的女孩,她曾在國外讀過書,回國后仍很發(fā)奮,文筆不錯,寫過小說、散文。現(xiàn)在是一家網(wǎng)站的經(jīng)理。面對開放的社會,對于女兒更社會化的選擇,宗璞老師說,不一定喜歡她的選擇,但尊重她的選擇,她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商海里做得很成功,我們應(yīng)抱理解的態(tài)度。宗璞老師還為我們雜志的卷首語寫了文章,她的見解獨到,相信對廣大家長一定會有許多啟迪。
告別燕園三松堂,宗璞老師還站在門口向我們揮手,她身后的松竹是一片深濃的綠色,凝重而美麗。我想起宗璞老師曾經(jīng)說過的話:“我感謝生活,有生活才有我的書!笔堑模G色是宗璞老師生命中的顏色,她以她的“誠”,熱愛著生活,以她的“雅”,執(zhí)著地生活,以她的作品吟唱人生之歌,她的生命之樹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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