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出色片斷摘抄

1、人說，譏諷和冷嘲只隔一張紙，我以為有趣和肉麻也一樣。孩子對父母撒嬌可以看得有趣，若是成人，便不免有些不悅目。放達的夫妻在人眼前的互相憐愛的立場，有時略一跨出有趣的界限，也容易變?yōu)槿饴�。老萊子的作態(tài)的圖，正無怪誰也畫不好。象這些圖畫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暢的，你看這樣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爺整年假惺惺地玩著一個“搖咕咚”。

2、不必說碧綠的菜畦，潤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用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皇帝（云雀）溘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四周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窮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打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假使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個別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羽化，我于是經(jīng)常拔它起來，連累一直地拔起來，也曾因而弄壞了泥墻，卻素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假如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3、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殊聽得逆耳。此后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歡呼，——嗚呼，無奈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看法卻變更了。

4、中國事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才能了：也無怪他們懷疑。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運氣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學，細菌的外形是全用片子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勢的電影，做作都是日本克服俄國的情況。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察，被日本軍捕捉，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5、陰間，倘要穩(wěn)當，是頌揚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筆墨的人，在現(xiàn)在的中國，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談“言行不一”的時候。前車可鑒，據(jù)說阿而志跋綏夫曾答一個?女的質(zhì)問說，“惟有在人生的事實這自身中尋出歡樂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見，他們實在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個叫作密哈羅夫的，寄信嘲罵他道，“……所以我完整老實地勸你自殘來禍福你自己的，由于這第一是合于邏輯，第二是你的語言和行動不至于背馳。”

6、可憎的是桅桿。但并非如“東鄰”的“支那通”所說，因為它“挺然翹然”，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為它高，烏鴉喜鵲，都只能停在它的中途的木盤上。人如果爬到頂，便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但畢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遠，我現(xiàn)在可委實有點記不明白了。而且不危險，下面張著網(wǎng)，即便跌下來，也不過如一條小魚落在網(wǎng)子里；況且自從張網(wǎng)當前，聽說也還沒有人曾經(jīng)跌下來。

7、我有一時，曾經(jīng)多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外如斯；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象征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畢生，使我時時反顧。

8、書的樣子容貌，到現(xiàn)在還在眼前�？墒菑倪�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對付，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zhí)干戚而舞”的刑天。

9、夜間獨坐在會館里，非常凄涼，又懷疑這新聞并不確，但無故又感到這是極其牢靠的，固然并無證據(jù)。一點方法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后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fā)表，現(xiàn)在是將要忘卻完了。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溺。”旁邊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

10、至于人心，有幾點確也好像正在澆漓起來。自從《男女之機密》、《男女交合新論》涌現(xiàn)后，上海就很有些書名愛好用“男女”二字冠首�，F(xiàn)在是連“以君子心而厚風氣”的《百孝圖》上也加上了。這大略為因不滿于《百美新詠》而教孝的“會稽俞葆真蘭浦”先生所不迭料的罷。

11、日爾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良久，學術文藝卻已經(jīng)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飾，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可愛。獨占這一篇童話卻其實不美麗；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貓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圖假冒，（）成心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光。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作一個起因。我的仇貓，是和這大大兩樣的。

12、每看見小學生歡欣鼓舞地看著一本粗細的《兒童世界》之類，另想到別國的兒童用書的優(yōu)美，天然要覺得中國兒童的可憐。但回想起我和我的同學小友的童年，卻不能不認為他幸福，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悼念。我們那時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丹青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領導青年的先輩”制止，斥責，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窗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單調(diào)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正常的魁星像，來滿意他成熟的愛美的本性。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里還閃出清醒和歡喜的輝煌來。

13、當初已經(jīng)記不明顯，這樣地大概有一兩月；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寂寞了，真所謂“若有所失”。我的隱鼠，是常在面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這一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它走出來，平時，是必定呈現(xiàn)的。我再等著，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依然沒有見。

14、不知怎地咱們便都笑了起來，是相互的譏笑和悲痛。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異，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fā)了，但興許原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意到。他衣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閱歷來，他說他后來沒有了膏火，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回到家鄉(xiāng)之后，又受著藐視，排擠，危害，簡直無地可容�，F(xiàn)在是躲在鄉(xiāng)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趁了航船進城來。

15、畢業(yè)，天然大家都渴望的，但一到畢業(yè)，卻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幾回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多少年講，下了幾次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么？切實連本人也茫無掌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么輕易。爬上天空二十丈跟鉆下地面二十丈，成果仍是一無所能，學識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余的還只有一條路：到本國去。

16、哦，原下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穎？一口吻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葛也出來了。學堂里又設破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恨。

17、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季節(jié)，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孑然一身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shù)脤W生制帽的頂上高巍峨起，構成一座富士山。也有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fā)髻普通，還要將脖子扭幾扭。真實 未審美麗極了。

18、這些話我聽去仿佛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翻開大廚，細細地尋一尋。大約爾后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謠言，說我已經(jīng)偷了家里的貨色去變賣了，這著實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起源，我是清楚的，倘是現(xiàn)在，只要有處所發(fā)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貍尾巴來，但那時太年輕，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好像認為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的愛撫。

19、孩子們所希望的，過年過節(jié)之外，或許要數(shù)迎神賽會的時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遠，待到賽會的行列經(jīng)過期，一定已在下戰(zhàn)書，儀仗之類，也減而又減，所剩的極其寥寥。往往伸著頸子等待多時，卻只見十幾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酡顏臉的神像促地跑從前。于是，完了。

20、廣州的氣象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委曲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不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有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惡�？纯淳G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逝世之年，很能夠驅(qū)除酷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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