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賦》在漢武帝時期甚至整個漢代,都是頗具特色的重要抒情賦作,作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首篇悼亡賦,其題材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在賦史上都有開拓意義。
朝代:兩漢
作者:劉徹
原文:
美連娟以修?兮,命?絕而不長。飾新官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xiāng)。慘郁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釋輿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秋氣?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神煢煢以遙思兮,精浮游而出?。托沈陰以壙久兮,惜蕃華之未央。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函??以俟風(fēng)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姚?愈莊。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何靈魄之紛紛兮,哀裴回以躊躇。勢路日以遠兮,遂荒忽而辭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見。?淫敞,寂兮無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亂曰: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嫉妒?茸,將安程兮。方時隆盛,年夭傷兮。弟子增欷,?沫悵兮。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虛應(yīng),亦云己兮。?妍太息,嘆稚子兮。?栗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豈約親兮?既往不來,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不新宮,不復(fù)故庭兮。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寫作背景
漢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之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之前的一個秋天,李夫人卒。此時漢武帝在49歲到53歲之間,他對李夫人之死非常悲痛,史書稱其因“思念李夫人不已”,“又自為作賦,以傷悼夫人”。
賞析
漢武帝是西漢唯一一位有辭賦作品傳世的皇帝。據(jù)《漢書?藝文志》載:“上所自造賦二篇!鳖亷煿抛⒃疲骸拔涞垡!边@二篇賦中的一篇應(yīng)是《漢書?外戚傳》載錄的《李夫人賦》,而另一篇賦則未知何指。由《漢書?藝文志》之著錄,印證漢武帝的今存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漢武帝不僅好辭賦,而且還親制辭賦。他的《李夫人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悼亡賦的開山鼻祖。
李夫人卒于公元前108年(元封三年)之后、公元前104年(太初元年)之前的一個秋天。漢武帝《李夫人賦》當(dāng)作于那段時間內(nèi),此時武帝49歲到53歲。
如果說《李夫人歌》是以簡潔含蓄的筆觸,婉轉(zhuǎn)抒發(fā)了武帝對亡妃的哀思的話,那么《李夫人賦》則是以濃墨重彩的手法,多層面表達了武帝對亡妃的懷念。賦分正文與亂辭兩部分。正文主要通過幻想與追憶,抒發(fā)對亡妃李夫人的綿綿傷痛。賦的開頭四句:“美連娟以修嫣兮,命?絕而不長。飾新宮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xiāng)!毙聦m可筑,而美好生命逝去就再也不能回來。這與“露唏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露》)的對生命易逝的悲痛無奈有異曲同工之妙,表明武帝在哀悼李夫人的同時,對生命的短暫進行了深沉思考。接下來的“慘郁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兩句,是對李夫人身處墓中凄慘境況的想象。在此,武帝不寫自己如何傷懷李夫人的早逝,而是寫李夫人的亡魂在墓室中為思念自己而心傷,這種進一層的寫法,想象大膽奇特,倍加抒發(fā)了武帝的無盡哀傷。而“秋氣?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以眼前秋景抒心中哀情,再次傳達出對愛妃早逝的傷痛。在這種傷悼的心理引導(dǎo)下,作者想象其靈魂脫離肉體,去尋找李夫人的蹤跡,見到了“函??以俟風(fēng)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姚?愈莊”的李夫人。如此神奇想象,如夢似幻,足見漢武帝對李夫人思念之刻骨銘心。
接下來的“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由冥冥想象,轉(zhuǎn)入對往日歡樂生活的追憶;由對往日的追憶,又回到眼前似夢非夢的幻境中。在此番幻境中,李夫人的身影是“忽遷化而不反”,或“哀裴回以躊躇”。以李夫人靈魂的不忍離去來表達作者對夫人靈魂歸來的強烈期盼。然人死不能復(fù)生,武帝最終在李夫人靈魂“荒忽而辭去”、“屑兮不見”的幻境中,再次回到眼前陰陽相隔的殘酷現(xiàn)實,“思若流波,怛兮在心”,無限傷痛,如流水連綿不絕。
亂辭再次抒寫了對李夫人早逝的無限悲痛,表示將不負其臨終所托,體現(xiàn)了武帝對李夫人的一片深情。亂辭中,描寫了傷悼李夫人的凄惻場景,極其感人:
弟子增欷,?沫悵兮。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虛應(yīng),亦云己兮。?妍太息,嘆稚子兮。?栗不言,倚所恃兮。
對李夫人兄弟和稚子傷悼李夫人的哀慟場景進行描寫,極富人情味。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漢武帝雖為一代雄主,亦有普通人真摯感情的一面。
《李夫人賦》在武帝時期甚至整個漢代,都是頗具特色的重要抒情賦作,其文學(xué)史意義不容忽視。
其一,《李夫人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悼亡賦,在辭賦題材方面具有開拓意義。今存武帝之前的悼亡文學(xué),有《詩經(jīng)》的《邶風(fēng)?綠衣》和《唐風(fēng)?葛生》,但皆以詩歌形式出現(xiàn)。而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篇悼亡賦,則非《李夫人賦》莫屬。馬積高先生認(rèn)為此賦亂辭一段“寫得頗親切,為后世悼亡之作所祖”。其實,《李夫人賦》不僅僅在寫作手法上“為后世悼亡之作所祖”,更在悼亡賦題材上有開拓之功。漢武帝《李夫人賦》之后,悼亡賦繼作不斷。如曹丕《悼天賦》、曹植《思子賦》、王粲《傷天賦》《思友賦》、曹髦《傷魂賦》、潘岳《悼亡賦》、南朝宋武帝劉!稊M漢武帝李夫人賦》、江淹《傷愛子賦》《傷友人賦》、宋人李處權(quán)《悼亡賦》等,皆屬此類。眾多悼亡賦作的出現(xiàn),使悼亡成了中國古代辭賦的一大重要題材。
其二,《李夫人賦》的藝術(shù)手法為后世悼亡文學(xué)提供了借鑒。一是《李夫人賦》以“桂枝落而銷亡”比喻李夫人之死,這一手法為后世悼亡詩賦所因襲。如,潘岳《悼亡賦》“含芬華之芳烈,翩零落而從風(fēng)”、劉!稊M漢武帝李夫人賦》“念桂枝之秋?,惜瑤華之春翦”、梁簡文帝《傷美人詩》“香燒日有歇,花落無還時”、陰鏗《和樊晉陵傷妾詩》“畫梁朝日盡,芳樹落花辭”、李處權(quán)《悼亡賦》“信尤物之易毀兮,審奇花之早落”,等等,這些都是以花落喻妻、妾的死亡,是對《李夫人賦》中以“桂枝落”喻李夫人死的承襲。二是《李夫人賦》以幻覺抒哀情,將心理幻境與眼前實景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手法,為后世悼亡詩賦所繼承。在《李夫人賦》之前,《邶風(fēng)?綠衣》悼亡,主要通過睹物傷人,表現(xiàn)作者哀思;《唐風(fēng)?葛生》悼亡,在睹物傷人的同時,對亡人墳塋的凄慘景象進行描寫,以抒寫作者“予美亡此,誰與獨處”的悲傷。而《李夫人賦》悼亡,則充分利用辭賦長于鋪陳的優(yōu)勢,展現(xiàn)了漢武帝傷悼李夫人時產(chǎn)生的種種幻境,以此表達心中的無盡感傷。在描寫心理幻境的同時,《李夫人賦》還在亂辭中描寫了傷悼李夫人的眼前實景,進一步寫出了對亡妃的無限悲思。這虛實相間的抒情方式,使全賦在哀傷百轉(zhuǎn)的同時,充滿著神奇和迷幻。《李夫人賦》的這一藝術(shù)獨創(chuàng),為后世同類題材文學(xué)所接受。如,潘岳《悼亡賦》:“神飄忽而不反,形安得而久安?襲時服于遺質(zhì),表鉛華于余顏!訝栕遒馀R后庭,人空室兮望靈座,帷飄飄兮燈熒熒。燈熒熒兮如故,帷飄飄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饋生塵兮酒停樽”,想象亡妻靈魂的飄忽不返及其妝扮,并將這一心理幻境與“空室”、“人已化”的眼前實境結(jié)合起來,表達了不盡悼念之情。又如,江總《奉和東宮經(jīng)故妃舊殿詩》“猶憶窺窗處,還如解佩時。苔生無意早,燕入有言遲。若令歸就月,照見不須疑”,李處權(quán)《悼亡賦》“悄空閨之岑寂兮,想音容于冥漠!褢哑缴煤腺猓估`綣而難舍。覬魂夢之可接兮,睇長松于廣野。雖涸流以濡翰兮,浩予悲之莫寫”,都是將眼前實景與心理幻境結(jié)合起來抒寫對亡人的思念。這些,都可以看出《李夫人賦》對后世悼亡詩賦藝術(shù)手法的深遠影響。
其三,《李夫人賦》是漢代抒情賦作的先導(dǎo)!独罘蛉速x》之前,騷體辭賦已成為漢人抒情的主要文體,但大多是在代屈原立言之際表達個人的不遇情懷。如賈誼的《吊屈原賦》《惜逝》、嚴(yán)忌的《哀時命》等,情感雖摯,但終隔一層。而《李夫人賦》雖為騷體,但直抒作者在李夫人死后的內(nèi)心感受,這種抒情手法不僅較借代古人立言來抒情要自然親切得多,而且開啟了漢代抒情賦作的先河。這種情感的直接抒發(fā),是對《詩經(jīng)》“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毛詩序》)精神的繼承,也是對屈騷“發(fā)憤以抒情”傳統(tǒng)的弘揚!独罘蛉速x》之后,雖代屈原立言的擬騷賦仍有繼作,但抒情賦作至東漢已逐漸蔚為大觀,特別是漢末魏晉的傷悼賦,基本上都是直抒胸臆的賦作,這是《李夫人賦》導(dǎo)夫先路的結(jié)果。
其四,《李夫人賦》為魏晉時代人生命意識的普遍覺醒開了先河。漢武帝《李夫人賦》在沉痛傷悼李夫人的同時,體現(xiàn)出對生命易逝的思考。這與漢武帝的世界觀變化有關(guān),據(jù)《史記?封禪書》和《漢書》之《武帝紀(jì)》《郊祀志》等記載,公元前118年(元狩五年)漢武帝得了一場大病之后,深感到生命的脆弱,從此逐漸沉迷于神仙。這種變化同樣體現(xiàn)在他的《秋風(fēng)辭》和《李夫人歌》中。在這里,對功業(yè)的孜孜以求已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對生命的思索與追問、對生命存在的珍視與愛戀。漢武帝的這類作品,與同時代出現(xiàn)的《戰(zhàn)城南》、烏孫公主的《悲愁歌》等作品一道,透露出漢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嬗變:從一味地歌功頌德、潤色鴻業(yè)的主題逐步轉(zhuǎn)向抒寫真情、思考生命的主題。這種看似轉(zhuǎn)向頹唐的文學(xué)風(fēng)尚變化,實際上體現(xiàn)了西漢人個體生命意識的逐漸覺醒,為魏晉時代人生命意識的普遍覺醒開了先河,其意義之重大,值得后人在研究西漢文學(xué)時給予充分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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