灘
張抗抗
用達斡兒話或滿語，可以將這條大江的名字譯為：平安的江。那江水幾千幾萬安分守己地流淌，江中既無礁石險灘也無急流漩渦。從黑河到漠河，逆流而上，只須在兩岸恬淡的原野風(fēng)光中打打撲克、嘮嘮咯，再在馬達的催眠聲中甜美地睡上一覺，如此重復(fù)四個晝夜，大江就到了源頭。去源頭的洛古河，水路全程一千余公里。
夜氣彌漫，白色的雙體客船輕盈地頂水起航。風(fēng)卻順，不費吹灰之力。只唯恐風(fēng)順得天一亮就到了終點，心里巴望出點什么事才好。晚風(fēng)黑得神秘，罩住兩岸的曠野村鎮(zhèn)，讓人覺得似在遙遠又深不可測的黑海中航行。只有大江，蛻去了白晝的玄衫，在遠天閃爍的星群和忽明忽暗的航標燈輝映下，江面亮晃晃地鋪上一層銀箔。
忽然船底發(fā)生驚天動地的巨響，船的四壁似遭到無數(shù)鋒利的石塊襲擊，又似有粗重的金屬互相敲擊。馬達發(fā)出絕望的顫抖，艙壁的燈搖搖欲墜。船身似乎就要斷裂，卻還竟然跌跌撞撞地掙扎，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將它死死拽住，它哼哼著，呻吟著，終于，不動了。
水手們急促地沖上甲板，有喊聲、吼聲，忙而不亂。有人說，是船擱淺。
只見那船身幾乎已橫了過來，將船頭對著江岸，微微喘息著，似要擺脫江底那雙魔爪的糾纏，卻無濟于事。船頭燈雪亮的光柱射出去老遠，大江在黑暗中顯得更白。
今水瘦。
沒事。江底除了泥就是石頭子兒，沒啥玩藝兒，船壞不了。
照這情形往上走，淺灘可不老少。
有乘客三三兩兩在船舷上議論，聲音從濃黑的夜霧中鉆過來。馬達已無可奈何地熄火，整條船停止了呼吸，奄奄一息地癱軟虛浮。江上靜寂，唯有船燈亮著，照見洪荒原野上茫無邊際的黑暗，也照見自己的孤獨。它似被世界拋棄的一條小船，在這渺無人跡的國土盡頭，遭受著比沉船更為難耐的寂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沉入了江底還是壓根兒甩出了地球之外，也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去。它眼前明明有光亮，卻被吞沒在黑暗中；它身上明明有力氣，卻被困陷在淤泥中；它心中明明有勇氣，卻消耗在無謂的等待中。
它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么?
它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也許就因為險灘太險，而淺灘又太淺了。
它無聲無息地釘在黑暗中，如同江心一塊突起的礁石。
客艙里，老爺子枕著自己的行李睡了，行李里有買回的電飯鍋和電動玩具，會讓他做個好夢；媽媽摟著娃娃蜷在長椅上睡去了，娃娃的口水淌出一條小河……
沒有人抱怨、責(zé)難。大江瘦了是因為它一向給得太多，船淺住了就是說大江累了，擔(dān)不起這多人的重量，要歇歇，歇足了，沒準兒明天一早下場透雨，江水就會猛漲上個半尺……
人們很諒解。他們習(xí)慣忍受飛來的災(zāi)禍，習(xí)慣于服從命運的安排。淺灘，就像人這一輩子，真要順順當(dāng)當(dāng)、平平安安啥坎兒沒有，還倒怪了，倒叫人心里不踏實。淺船說明船大，沒聽說小船淺住的……
夜深了，夢中隱隱聽到長長的汽笛，時斷時續(xù)，從遠方傳來。隔了許久，船身猛地一震，只覺得人整個兒飄浮起來，悠悠地蕩開去。馬達轟然鳴響，國歌一般莊嚴。絞盤的纜繩嘎嘎作響，從船頭傳至船尾。甲板上有粗啞的嗓子歡呼——
它，復(fù)活了。天空什么時候蛻去了那層黑殼，銀亮的蟬翼在冰涼的晨風(fēng)中瑟瑟抖動。朦朧的薄霧中，只見一只小小的貨船，從大船旁邊搖搖晃晃駛開去。船體上一行白字依稀可辨：黑木拖315
。
汽笛又響了，是誠摯的敬禮。甲板上站滿了人，朝看不見人影的小船揮手。
是的，那是一只小船。小船不怕淺灘，小船通過了淺灘。小船把大船拽出了淺灘。
它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么?
是的，它過不了淺灘。它吃水1.4
米而大江枯水期最淺處僅1.2
米。淺灘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的雄心、它的深度。它生來是要在大江里航行的，它在淺薄的河道里受挫。它讓淺薄攔截了。它悲哀之至。
然而誰都認為這是一條浩浩蕩蕩、滿滿登登的平安的江。如果不是江圖上有著記載，誰也不會想到在那樣深沉、雄渾的大江江床上，淺灘竟一個接一個排到源頭……
干旱的六月竟泄露了大江的隱秘。大江從此坦然真實。
（《中華百經(jīng)典散文》）
16
．簡要分析第一段在文中的作用。（5
分）
17
．試分析下列語句的表達效果。（6
分）
（1
）馬達已無可奈何地熄火，整條船停止了呼吸，奄奄一息地癱軟虛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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