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北宋詩人的《水調(diào)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賞析
此詞是中秋望月懷人之作，表白了對胞弟的無窮緬懷。詞人應(yīng)用形象刻畫伎倆，勾畫出一種皓月當空、親人千里、孤高曠遠的境界氣氛，反襯自己遣世獨破的意緒和往昔的神話傳說融會一處，在月的陰晴圓缺當中，滲進濃重的哲學(xué)象征，可以說是一首將天然和社會高度符合的感喟作品。
詞前小序說：“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北�辰，是公元1076年（北宋神宗熙寧九年）。當時在密州（今山東諸城）做太守，中秋之夜他一邊賞月一邊喝酒，直到天亮，于是做了這首《水調(diào)歌頭》。蘇軾畢生，以高尚儒學(xué)、講求實務(wù)為主。但他也“齠齔好道”，中年當前，又曾表示過“歸依佛僧”，是常常處在儒釋道的糾紛當中的。每當挫折失意之際，則老莊思想回升，借以輔助自己說明窮通進退的困惑。公元1071年（宋神宗熙寧四年），他以開封府推官通判杭州，是為了姑且避開汴京政爭的漩渦。熙寧七年調(diào)知密州，雖說出于被迫，本質(zhì)上還是處于外放禮遇的位置。盡管當時“面孔加豐”，頗有一些曠達表現(xiàn)，也難以遮蔽深藏心坎的郁憤。這首中秋詞，恰是此種宦途險惡休會的升華與總結(jié)。“大醉”遣懷是主，“兼懷子由”是輔。對于一貫秉持“尊主澤民”節(jié)操的作者來說，手足分離和私交，比起廷憂邊患的國勢來說，畢竟屬于次要的倫理負荷。此點在題序中并有深微的提醒�！�
在大自然的風物中，月亮是很有浪漫顏色的，她很輕易啟示人們的藝術(shù)聯(lián)想。一鉤新月，可聯(lián)想到初生的萌芽事物；一輪滿月，可聯(lián)想到美好的團圓生活；月亮的皎潔，讓人聯(lián)想到光明正大的人格。在月亮這一意象上集中了人類多少美好的向往與幻想！蘇軾是一位性情豪邁、氣質(zhì)浪漫的人，當他仰頭遙望中秋明月時，其思想情感如同長上了翅膀，天上人間自在飛翔。反應(yīng)到詞里，遂構(gòu)成了一種豪放瀟灑的作風。
上片望月，既懷逸興壯思，高接混茫，而又兢兢業(yè)業(yè)，自具雅量高致。一開始就提出一個問題：明月是從什么時候開端有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卑丫茊柼爝@一細節(jié)與的《天問》和的《把酒問月》有類似之處。其問之癡迷、想之逸塵，確切是有一種相似的精、氣、神貫注在里面。從創(chuàng)作動因上來說，屈原《天問》洋洋170余問的澎湃詩情，是在他被流放后徘徊山澤、閱歷陵陸，在楚先王廟及公卿祠堂仰見“丹青天地山川神靈”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后“呵而問之”的（王逸《楚辭章句?天問序》）。是情景觸碰激蕩的產(chǎn)物。李白的《把酒問月》詩自注是：“故人賈淳令予問之�！碑斠彩羌磁d遣懷之作。蘇軾此詞正如小序中所言是中秋望月，歡飲達旦后的狂想之曲，亦屬“佇興之作”（《人間詞話》）。它們都有起得突兀、問得離奇的特色。從創(chuàng)作心理上來說，屈原在步入先王廟堂之前就已經(jīng)是“嗟號昊?，仰天嘆氣”（王逸《楚辭章句?天問序》），處于感情迷狂的精力狀況，故呵問青天，“似癡非癡，憤極悲極”（胡浚源《楚辭新注求確》）。李白是“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把酒問月》），那種因潦倒惘然的郁勃意緒，也是鼻息可聞的。蘇軾此詞作于丙辰年，時因反對新法而自請外任密州。既有對朝廷政局的強烈關(guān)注，又有冀望重返汴京的龐雜心境，故時逢中秋，一飲而醉，意興在闌珊中饒有律動。三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實是脈絡(luò)暗通的。
蘇軾把青天當做自己的朋友，把酒相問，顯示了他豪放的性格和非凡的魄力。李白的《把酒問月》詩說：“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辈贿^李白這里的語氣比擬舒緩，蘇軾因為是想飛往月宮，所以語氣更關(guān)注、更急切�！懊髟聨讜r有？”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意思，好像是在追溯明月的起源、宇宙的來源；又好像是在贊嘆造化的奇妙。讀者從中可以感到詩人對明月的謳歌與向往。
接下來兩句：“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卑褜τ诿髟碌目洫勁c神往之情更推動了一層。從明月出生的時候起到當初已經(jīng)從前很多年了，不曉得在月宮里今晚是一個什么日子。詩人想象那必定是一個好日子，所以月才這樣圓、這樣亮。他很想去看一看，所以接著說：“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碧迫朔Q李白為“謫仙”，則稱蘇軾與李白為“兩謫仙”，蘇軾自己也假想前生是月中人，因此起 “乘風歸去”之想。他想乘風飛向月宮，又怕那里的瓊樓玉宇太高了，受不住那兒的嚴寒�！碍倶怯裼睢保�語出《大業(yè)拾遺記》：“瞿乾?于江岸玩月，或曰此中何有？瞿笑曰：‘可隨我觀之�！�俄見月規(guī)半天，瓊樓玉宇爛然。”“不勝寒”，暗用《明皇雜錄》中的典故：八月十五晝夜，葉靜能邀明皇游月宮。臨行，葉叫他穿皮衣。到月宮，果然冷得難以支撐。這幾句明寫月宮的高寒，暗示月光的皎潔，把那種既憧憬天上又迷戀人間的矛盾心理非常含蓄地寫了出來。這里還有兩個字值得留神，就是“我欲乘風歸去”的“歸去”。飛天入月，為什么說是歸去呢？興許是因為蘇軾對明月十分向往，早已把那里當成自己的歸宿了。從蘇軾的思維看來，他受道家的影響較深，抱著超然物外的生活立場，又愛好道教的攝生之術(shù)，所以常有降生登仙的主意。他的《前赤壁賦》描述月下泛舟時那種飄飄欲仙的感到說：“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成仙而登仙�！币彩怯赏�月而想到登仙，可以和這首詞相互印證。詞人之所以有這種脫離人間、超出自然的奇想，一方面來自他對宇宙神秘的好奇，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來自對現(xiàn)實人間的不滿。人世間有如斯多的不滿意、不滿足之事，迫使詞人理想解脫這懊惱人世，到瓊樓玉宇中去過逍遙自由的仙人生活。蘇軾后來貶官到黃州，時時有類似的奇想，所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然而，在詞中這僅僅是一種盤算，未及開展，便被另一種相反的思想打斷：“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兩句漸入佳境，天上的“瓊樓玉宇”固然金碧輝煌，美好不凡，但那里高寒難耐，不可久居。詞人故意找出天上的美中不足，來動搖自己留在人間的信心。一正一反，更暴露出詞人對人間生活的熱愛。同時，這里仍然在寫中秋月景，讀者可以領(lǐng)會到月亮的美妙，以及月光的冷氣逼人。這一轉(zhuǎn)折，寫出詞人既留戀人間又向往天上的矛盾心理。這種抵觸可能更深入地闡明詞人留戀人世、酷愛生活的思惟情感，顯示了詞人寬闊的心懷與超遠的抱負，因而為歌詞帶來一種曠達的風格。
但蘇軾究竟更熱愛人間的生活，“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與其飛往高寒的月宮，還不如留在人間趁著月光起舞呢！“清影”，是指月光之下自己清朗的身影�！捌鹞枧�清影”，是與自己的清影為伴，一起跳舞嬉戲的意思。李白《月下獨酌》說：“我歌月彷徨，我舞影零亂�！碧K軾的“起舞弄清影”就是從這里脫胎出來的。“高處不勝寒”并非作者不愿歸去的基本起因，“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才是根本之所在。與其飛往高寒的月宮，還不如留在人間，在月光下起舞，最最少還可以與自己清影為伴。這首詞從幻想上天寫起，寫到這里又回到熱愛人間的感情上來。從“我欲”到“又恐”至“何似”的心理轉(zhuǎn)折開闔中，展現(xiàn)了蘇軾情緒的波濤起伏。他終于從幻覺回到現(xiàn)實，在出世與入世的矛盾瓜葛中，入世思想終極占了優(yōu)勢。“何似在人間”是毫無疑難的確定，雄壯的筆力顯示了情感的強烈。
“明月多少時有？”這在九百年前蘇軾的時期，是一個無奈答復(fù)的謎，而在今天迷信家已經(jīng)能夠推算出來了。乘風入月，這在蘇軾不外是一種空想，而在今天也已成為事實。可是，今天讀蘇軾的詞，讀者依然不能不驚嘆他那豐盛的設(shè)想力。
下片懷人，即兼懷子由，由中秋的圓月聯(lián)想到世間的告別，同時感懷人生的離合無常�！稗D(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鞭D(zhuǎn)跟低都是指月亮的挪動，暗示夜已深厚。月光轉(zhuǎn)過朱紅的樓閣，低低地穿過雕花的門窗，照到了房中遲遲未能入睡之人。這里既指本人悼念弟弟的蜜意，又可以泛指那些中秋佳節(jié)因不能與親人團聚甚至難以入眠的所有離人。“無眠”是泛指那些由于不能和親人團圓而覺得哀傷，以至不能入睡的人。月圓而人不能圓，這是如許遺憾的事�。∮谑窃娙吮銦o理地埋怨明月說：“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明月你總不該有什么惱恨吧，為什么總是在人們告別的時候才圓呢？相形之下，更加重了離人的愁苦了。這是抱怨明月成心與人難堪，給人增加發(fā)愁，無理的語氣進一步烘托出詞人懷念胞弟的手足密意，卻又蘊藉地表現(xiàn)了對可憐的離人們的同情。
接著，詩人把筆鋒一轉(zhuǎn)，說出了一番寬慰的話來為明月開開脫：“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人誠然有酸甜苦辣，月也有陰晴圓缺。她有被烏云遮住的時候，有虧損殘缺的時候，她也有她的遺憾，自古以下世上就難有美中不足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為臨時的離別而感到難過呢？詞人畢竟是曠達的，他隨即想到月亮也是無辜的。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暫時的離別而憂郁呢？這三句從人到月、從古到今做了高度的概括。從語氣上，似乎是代明月回答前面的發(fā)問；從構(gòu)造上，又是推開一層，從人、月對峙過渡到人、月融合。為月亮開脫，實質(zhì)上仍是為了強調(diào)對人事的達觀，同時寄托對將來的盼望。因為，月有圓時，人也有相聚之時。很有哲理意味。
詞的最后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薄皨染辍笔敲篮玫臉幼�，這里指嫦娥，也就是代指明月�！肮矉染辍本褪枪裁髟碌囊馑�，典故出自南朝的《月賦》：“隔千里兮共明月。”既然人間的離別是未免的，那么只有親人長久健在，即便遠隔千里也還可以通過普照世界的明月把兩地接洽起來，把彼此的心溝通在一起�！暗�愿人長久”，是要沖破時光的局限；“千里共嬋娟”，是要買通空間的阻隔。讓對于明月的獨特的愛把彼此分別的人聯(lián)合在一起。古人有“神交”的說法，要好的友人天各一方，不能會晤，卻能以精神相通�！扒Ю锕矉染辍币部梢哉f是一種神交了！這兩句并非個別的自慰和共勉，而是表現(xiàn)了作者處置時間、空間以及人生這樣一些重大問題所持的態(tài)度，充足顯示出詞人精神境界的豐碩博大。有兩句詩：“國內(nèi)存良知，天邊若比鄰�！币馕渡铋L，傳為佳句，與“千里共嬋娟”有殊途同歸之妙。另外，的《望月懷遠》說：“海上生明月，海角共此時�！钡摹肚镬V寄遠》說：“唯應(yīng)待明月，千里與君同�！倍伎梢曰ハ鄥⒖�。但愿人人年年安全，相隔千里也能共享著美好的月光，表達了作者的祝愿和對親人的思念，表現(xiàn)了作者曠達的態(tài)度和樂觀的精神。蘇軾就是把前人的詩意化解到自己的作品中，熔鑄成一種廣泛性的情感。正如詞前小序所說，這首詞表達了對弟弟蘇轍（字子由）的思念之情，但并不限于此�？梢哉f這首詞是蘇軾在中秋之夜，對一切禁受著離別之苦的人表示的美好祝賀。
從藝術(shù)成績上看，此篇屬于蘇詞代表作之一。它構(gòu)思奇拔，畦徑獨辟，極富浪漫主義色彩。在格調(diào)上則是“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含蓄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胡寅《酒邊詞序》），是從來公認的中秋詞中的絕唱。從表示方面來說，詞的前半縱寫，后半橫敘。上片高屋建瓴，下片峰回路轉(zhuǎn)。前半是對歷代神話的革故鼎新，也是對魏晉六朝仙詩的遞嬗發(fā)展。后半純用白描，人月雙及。它名為演繹物理，實則闡釋人事。筆致錯綜回環(huán)，搖曳多姿。從布局方面來說，上片凌空而起，入處似虛；下片波瀾層疊，返虛轉(zhuǎn)實。最后虛實交織，紆徐作結(jié)。全詞設(shè)景清麗雄闊，以詠月為核心抒發(fā)了游仙“歸去”與直舞“人間”、離欲與入世的 盾和迷惑，以及曠達自適，人生久長的樂觀枋度和美好欲望，極富哲理與人情。立意高遠，構(gòu)思新鮮，意境清爽如畫。最后以曠達情懷收束，是詞人情懷的自然吐露。情韻兼勝，境界壯美，存在很高的審美價值。此詞全篇皆是佳句，典范地體現(xiàn)出蘇詞清雄曠達的風格。
作者既標舉了“ 絕塵寰的宇宙意識”，又摒棄那種“在神奇的永恒眼前的錯愕”情態(tài)（聞一多評《春江花月夜》語）。他并不完整超然地看待天然界的變更發(fā)展，而是盡力從做作法則中追求“隨緣自娛”的生涯意思。所以，只管這首詞基礎(chǔ)上是一種情懷寥落的秋的吟詠，讀來卻并不缺少“觸處生春”、惹人向上的韻致。
對于這首《水調(diào)歌頭》歷來都是推重備至。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一出，余詞盡廢�！币詾槭菍懼星锏脑~里最好的一首，這是一點也不過火的。這首詞好像是與明月的對話，在對話中探討著人生的意義。既有理趣，又有情趣，很回味無窮。因此九百年來傳誦不衰。《霜天曉角》：“且唱東坡《水調(diào)》，清露下，滿襟雪。”《水滸傳》第三十回寫八月十五“可唱個中秋對月對景的曲兒”，唱的就是這 “一支東坡學(xué)士中秋《水調(diào)歌》�！笨梢娝卧獣r傳唱之盛。全詞意境豪放而闊大，情懷樂觀而曠達，對明月的向往之情，對人間的留戀之意，以及那浪漫的色彩，灑脫的風格和行云流水普通的語言，至今還能給人們以健康的美學(xué)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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