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國是一個爭先恐后的國家。常常可以看到這種情況,門一打開,擁擠在門口的人群就像罐頭里的沙丁魚一樣噴出來,爭先恐后,蜂擁而動。我說的不是公共汽車門口,而是公園門口,展銷會門口,飛機的登機口,電影院的出口……
大家在斑馬線前面等綠燈,沒有人愿意站在后面,都下意識地要往前擠,結(jié)果綠燈還沒有亮,人群就漫到了馬路上。印象最深的是下火車,哪怕前面就是終點站,人們也要提前一兩站就結(jié)束了熱火朝天的撲克游戲,紛紛起身,收拾行李到過道上去擠著,好象晚一步,火車就要飛掉。
。2
)并不是中國人不喜歡秩序,也不是這個國家物質(zhì)貧乏,空間狹窄。“
爭先恐后”
不過是世界的一種此起彼伏的暫時狀態(tài),一個形容詞。但在六十代的詞匯中,“
先”
與“
后”
卻是一種價值判斷,“
先”
,與先進、進步之類有關(guān),“
后”
卻是落后、倒退,“
落后就要挨打”
。無數(shù)運動之后,在這個國家無人不患“
恐后”
癥。由于普遍地“
恐后”
,爭先成為風氣,“
先”
是如此事關(guān)生存,到了必須“
爭”
的地步。精神上的“
恐后”
,最終在潛意識中影響著人們的行為,在日常生活中也就爭先恐后了。
。3
)“
爭先恐后”
不再是一種日常生活中的暫時狀態(tài),而是常態(tài),所以,沒有任何必要“
恐后”
的地方,人們也本能地要爭先。
。4
)爭先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連小學(xué)生考試,95
分以下都是后了,所有人都爭先,意味著人們對生活的常態(tài)和基礎(chǔ)的漠視。生活的質(zhì)量并不表現(xiàn)在世界的先進部分,而在于世界的普遍狀況。把“
先”
作為衡量事物的唯一價值標準,所有人都要爭先恐后,只好geming
。
(5
)爭分奪秒、力爭上游,作為一種可能性,當然是應(yīng)該鼓勵的,但它不是標準。如果也用河流比方,沒有下游和中游,上游不是死水一潭么?沒有恒定的時間和緩慢的時針的對比,爭分奪秒不也是慢么。上游、中游、下游,河流的不同形態(tài),也是世界的不同狀況,它們并不存在價值上的優(yōu)劣。
(6
)馬拉松賽跑永遠只有一個人先進,世界注定是普遍落后的,是落后者的樂園
。
。7
)先進的意思在此時代,只意味著價值是否能夠立即兌現(xiàn)。不能立即兌現(xiàn)就是落后。我常聽人說,不甘落后,眼科醫(yī)生加入了股票大軍,種白菜的姑娘去醫(yī)院當了護士。
(8
)我認識一位緩慢的大師,他的一座雕塑花了20
,他是落后的。他開始的時候,受的是先鋒賈科梅蒂的影響,但這影響持續(xù)了20
之久,沒有當即面市,他完成的時候,已經(jīng)落后了,輕一代今天決不會從倫勃朗開始,否則永遠落后。他們很聰明,從威尼斯雙展開始。
(9
)一天等于20
,固然是一種時間觀。但20
如一日,同樣是一種時間觀。一天功夫的東西就是一天功夫的東西,20
功夫的東西就是20
功夫的東西,永遠不可取代。緩慢的并不是落后的,快也不意味著價值上的優(yōu)越。這都是常識,但在這個世紀,明白這些卻是大智大慧。
(10
)在古代社會,各文明之間并不爭先恐后,因為文明不存在價值上的先進與落后。但在20
世紀,“
落后就要挨打”
,竟然成為風行全球的真理之一,并且已然是,只要落后,就可以打。落后的標準由什么來界定呢?武器的先進。那些文化并不崇尚武力的文明必然總是落后,落后的印度文明,落后的埃及文明,落后的印第安文明,落后的中華文明。這個世界已經(jīng)昏頭了。李白杜甫們的文明怎么會劣于松尾巴焦們的文明呢?日本人假裝不知道這一點,居然在中國文明面前以“
先進”
民族自居,靠的就是武器。此種邏輯已經(jīng)成了中國人刻骨銘心的經(jīng)驗之一,人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此邏輯乃是強盜們創(chuàng)造的。
。11
)以“
爭先恐后”
的價值觀來看歷史,不僅會得出緩慢的中國時間劣于格林尼治時間的結(jié)論,甚至,把“
落后”
用于漢語。
。12
)“
爭先恐后”
,是由于人們喪失了對世界的永恒之基礎(chǔ)的安全感。喪失了存在感。
。13
)“
爭先恐后”
,乃是逃亡之象。
。14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最落后的難道不就是我們相依為命的大地本身么?一成不變的,緩慢的,沒有時間的,大地的這些特性是否已經(jīng)成為這個“
先進”
世紀“
維新”
的障礙?
(15
)長江洪水的泛濫,從根本的方面來說,我以為乃是“
先進”
的人類不滿于大地的落后,所導(dǎo)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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