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①
這一次，是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
這是一雙被歲月的牙齒啃得干瘦的手：灰黃的皮膚，像是陳的黃紙，上邊滿是漬一般的斑點；不安分的筋，暴露著，略略使皮與指骨間，有了一點點空隙。那些曾經(jīng)使這手顯得健壯和有力的肌肉消失了。這是長疾病的折磨所雕鑿出來的作品。
可是，她仍然緊緊地握著這手。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坐在他躺著的床邊，看著他瘦削失形的臉，聽氧氣從炮筒一樣的鋼瓶里出來，咕咕嘟嘟穿過水的過濾，從細細的、藍色的管子里，經(jīng)過鼻腔慢慢流進那兩片已被癌細胞吞噬殆盡的肺葉里，樣子有些木然。很久都是相對無言。突然，她感到那手在自己手心動了一下，便放松了它。那手立即像渴望自由的鳥，輕輕地轉(zhuǎn)動一下，反握住她的手。“要喝水嗎？”她貼近他的臉低聲地問。
他不回答。只是無力的拉著她的手。她知道，他實在是沒有力量了，從那手上她已感到生命準備從這個肉體上撤離的速度。不過依著對五十多來夫妻生活的理解，她隨著那手意愿，追尋著那手細微的指向，輕輕地向他身邊移動著。到了胸前，她感覺到他的手指還在動。又移到頸邊，那手指似乎還在命令：前進！不要停下來
。
一切都明白了，她全力握緊那干枯的手，連同自己的手，一齊放在他的唇上。那干枯的手指不動了，只有嘴唇在輕輕嚅動。有一滴渾濁的淚從他灰黃多皺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許多記憶一下子涌上她的心頭。
從這兩雙手第一次牽在一起的時候，他就這樣大膽而放肆地，把她纖細的手拉到自己的唇邊。那時，他的手健壯、紅潤而有力量。她想掙脫他的手，但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沖不破那手指的門，直到她心甘情愿地讓自己的手停留在他的唇邊。
習(xí)慣是從第一次養(yǎng)成的。這兩雙手相牽著，走過一又一，直到他們的子女一個個長大，飛離他們身邊。貧困的時候，他們坐在床邊，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苦難的時候，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手指好像是一些有靈性、會說話在的獨立生命，只要握在一起加上輕輕一吻，就如同魔術(shù)師神奇的吹了一口氣，什么就都有了。信心、勇氣、財富，一切都有了。他們有時奇怪地問對方，什么叫愛情，難道就是這兩雙手相牽，加上輕輕的一吻？或許這只是他們自己獨特的方式。短暫的離別也罷，突然的重逢也罷，甚至化解任何一個家庭都絕不可少的為生活而起的爭執(zhí)，都是這一個程式化了的動作。
可是，他們彼此聽得懂這手的語言：關(guān)切、思念、幽怨、歉意、鼓勵、安慰……
現(xiàn)在，生命就要首先從他的一雙手走到盡頭了。曾經(jīng)有過的青春、愛情，曾經(jīng)有過的共同的幸福記憶，都將從這一雙手首先遠去了。
她的手在他的唇上只停留了短暫一瞬，便感到那只干枯的手不再動了，失去了溫度。屋子里突然一片靜寂，原來那咕咕作響的氧氣過濾瓶不再作聲了。時間到了！
她沒有落淚，站起身來，慢慢抓起他的手，輕輕地貼在自己唇邊。她覺得沿著手臂的橋，那個人的生命跑了過來，融會在自己身上。
她相信自己不會孤單，明天，依然會是兩個生命、兩個靈魂面對這同一世界。
【注釋】①雷抒雁：男，陜西涇陽人，當代著名詩人、作家。
2
月14
日病逝。
1
．在第5
段中，有“一切都明白了”一句。請問：“她”明白了什么？（4
分）
2
．請對文中劃橫線的語段（倒數(shù)第二段）作簡要賞析。（6
分）
3
．本文的構(gòu)思精巧。請簡要分析本文構(gòu)思的精巧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6
分）
4
．文中有這么一句：“什么叫愛情，難道就是這兩雙手相牽，加上輕輕的一吻？”請結(jié)合本文內(nèi)容和你的理解，用“愛意味著……”的句式，對“什么叫愛情”這一問題作簡要解答。（6
分）
答案：
1
.
她明白了：丈夫①是要再一次握緊她的手并加上一輕輕吻，②是要再一次表達對她的愛。（兩層意思，各占2
分。意思對即可）
2.
①描寫妻子牽丈夫的手并加上一輕輕吻的動作，寫出她回饋丈夫一生所給予她的愛，撫慰丈夫的靈魂。②使用疊詞“慢慢”、“輕輕”，突出妻子的莊重與柔情。③描寫妻子感覺到丈夫的生命融會在自己身上的想像（或使用心理描寫，描妻子感覺丈夫的生命融會到了自己身上），突出了她從愛中汲取了生活下去的勇氣，突出了愛的堅貞，也突出了愛超越生死的力量。（每點2
分，手法、表達效果各1
分。意思對即可）
3.
①小處著眼，以小見大。以“牽手”這一標志性動作，突出夫妻倆厚重真摯的愛情和相伴相守的人生。②巧設(shè)線索。以“牽手”為線索構(gòu)思全文。③前后呼應(yīng)。全文主要寫丈夫牽妻子的手，而開頭和結(jié)尾則寫妻子牽丈夫的手。④由點及面。由寫夫妻倆一時的牽手，寫及他們一生的牽手。（每答出一點得2
分。答出3
點即可得6
分。意思對即可）
4.
例：①愛意味著關(guān)切、思念、幽怨、歉意、鼓勵、安慰等。②愛意味著貧困、苦難時的不離不棄，相濡以沫。③愛意味著一同領(lǐng)受平凡的生活。④愛意味著呵護，擔當。⑤愛意味著相互理解、信賴。⑥愛意味著始終不渝。⑦愛意味著超越生死。（半開放性探究題。除規(guī)定規(guī)定句式外，應(yīng)于文有據(jù)，應(yīng)是觀點鮮明。答出3
點即可得6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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