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 谷
①
去冬天的殘雪其實也是時間的殘雪。我們眼看著它們像一朵朵地上的云團被時間風(fēng)干，被在溫度計中一天天向上爬行的季節(jié)吞斂……
雪融化的聲音從房檐上滴落下來，真是很像古老的以水計時的鐘漏。每一下聲音都在提醒我們：覆水難收，時間一去不返；逝去的歲月留下的只是充滿想像、幻覺的記憶，而不能再現(xiàn)、重逢。
②
關(guān)了一個冬天的窗戶已經(jīng)打開，初春的陽光徑直射進屋來。我們看見石頭壁爐中的火苗正在熄滅，松香的氣味在陽光中像是陳舊的灰塵，在歸來的故人的眼中徐徐繚繞、升騰。這一切都予人時間停留的感覺——
其實只有在現(xiàn)實中生活得情緒沮喪的人才有這種幻覺。除此之外還有多情善感的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他們耽于幻想，熱愛童話的氣質(zhì)使他們喜歡做夢。他們以他們的青春和生命做這種他們稱之為“
藝術(shù)”
和“
創(chuàng)造”
的賭注。他們與時間拔河，與時間作戰(zhàn)。看見壁爐中火苗最后的情景，我似乎看到了這種努力的結(jié)果。這些最頑強的火苗即使在生命瀕臨死亡的最后一刻，它們?nèi)匀簧熘鄙眢w，做一個最后的騰跳。
③
這些最后的焰舌即使在陽光中也仍然可以把我們的眼睛照亮。當(dāng)火焰熄滅，我們就感到我們所處的屋子、世界、時空突然一暗。但是，即使是這種輝煌的結(jié)束，即使火焰完成了這最后的掙扎，時間仍然會毫不留跡地匆匆走過。我們可以暫時保留火焰后的灰燼，但卻無法保留火焰原本的音容和身體。
④
火焰后的灰燼其實就是時間的殘雪。這些美麗的、白色的翅膀安靜地垂落下來，然后消失……
⑤
之后，就再也沒有人能描述火焰曾經(jīng)的、真實的樣子了。
⑥
我從冬天末尾的黑屋子中走進春天最初的山崗。早晨燦爛的陽光中，滿山崗都是殘雪被陽光燒灼時發(fā)出的輕輕的、咝咝的聲音。殘雪卷著身體，在濕漉漉的山崗上三五成群地曬著太陽。
⑦
如果閃電已經(jīng)橫空出世，那么雷聲是不是就要滾滾而來？地壤下冬眠的蟲子是不是就要蘇醒？那個名叫“
驚蟄”
的調(diào)皮孩子是不是就要把地上的殘雪驚嚇得魂飛魄散，以至于連身體都會躲進時間深處？蟲子和殘雪在同一條路上相逢，匆匆忙忙的它們甚至來不及相互問一聲好，就錯身而過了。松軟、濕潤的土地中，麥苗舒展開了身肢，而草則笑嘻嘻地露出了星星點點細(xì)小的牙齒。
⑧
是誰在這山崗上放牧這嬌小的白羊？是誰在這山崗上放牧這時間的殘雪？
⑨
時間在達(dá)利的畫筆下可以折疊，而殘雪呢？柔軟的殘雪卻不能被一個真正的、關(guān)注時間的憂世傷生者保留，哪怕是一個短暫的季節(jié)。美麗的殘雪在我們的面前匆匆走過。��！殘雪，你發(fā)出的足音是溪流、是瀑布、是東去的大江，還是枝頭音樂般閃爍異彩的晶露？
⑩
我坐在山崗的石頭上，任由殘雪在我的心中徐徐地漫漶，感受殘雪熱烈的簇?fù)�。一條小路曲曲彎彎,
我留不住你們,
就像我留不住我自己。你們也留不住我，哪怕你們在這山徑兩旁伸出溫情真摯的手,
想拉住我在風(fēng)中飄拂的衣襟。
除了山崗上停留著殘雪外，河流上也有殘雪，樹枝上也有殘雪，但鳥巢上沒有。黑黑的鳥巢像是冬天中落盡枯葉后的果子，碩大，飽經(jīng)風(fēng)霜。
殘雪不時從樹上喀嚓一聲落下來，落到地上和河中。這是春天來到時，注定要發(fā)生的事情。那些枝上的嫩芽齊心協(xié)力，“
嗨”
的一聲便把殘雪從自己的身上推了下來。
有薄冰嚓嚓破碎的聲音，這聲音和河上的殘雪一起順流而下。明亮的陽光從天而降，直達(dá)河上漂流浮升的碎冰。從碎冰上折射出來的光斑在我黑色的衣裳和樹下的陰影中閃閃爍爍。殘雪就在這些沾著陽光的浮冰間安靜地穿行，而我卻看不見河邊牧鵝的少。
是的，在這個季節(jié)，殘雪將從我們的眼前溜走，就像那些暗藏心機、調(diào)皮的白鵝從牧鵝的少的竹竿下溜走一樣。我們觸景生情地張開嘴巴，卻無法唱起往日的牧歌。時間已經(jīng)使我們再也找不準(zhǔn)那首老歌的調(diào)子。即使殘雪漫漶的水痕最終也干枯消失得蹤跡全無。
（有刪改）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www.yy-art.cn/gaozhong/46678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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